《繁花散尽》叶梵

57、朋友（上）

　　见她默默盯着自己不作声，但目光渐渐柔和起来，十三猜到几分她的心思，笑着伸出手：“那咱们讲和好不好？”
　　紧紧握了握他的手：“对不起，原本……就是我……”
　　“行了行了，你把这辈子的‘对不起’都说尽了，看来只好多做点对不起你的事，好还回来。”十三终于缓了面色，释然而笑，“真不知道喀尔喀怎么出了你这样的女人来，看着倒是一副温婉贤淑的模样，怎的有这么多的是非……别说是我，就连二哥，也早晚被你吓死！”
　　想清楚之后人反而放轻松了不少，听十三如此说，诺敏起了丝戏谑之心，抬眼望着他：“告诉你一个秘密。”
　　十三见她突然敛了神色，难得的认真严肃，不由一怔：“什么？”
　　“我来自三百年后。”诺敏一字一字地道。
　　“什么？”十三又是一怔，微蹙了眉头。
　　真相只说一遍，信不信随你。
　　诺敏摇头苦笑：“没什么。”
　　“莫不是刚刚摔坏了脑子不成？”十三一只手不由盖上她的额头，“也不发烧，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诺敏被他的眼神看得有点懊恼，不由用力拍下他的手：“十三阿哥自重。”
　　“现在想起让我自重？刚刚是谁主动投怀送抱来着……你看咱俩现在这个样子，要是被别人瞧到了……”十三嗤笑道。
　　诺敏猛地意识到自己与他的确有几分暧昧，忙推开他，坐得远了点。
　　这一推力量大了些，竟险些将十三推倒。十三也不恼，忽然笑道：“跟策凌搂搂抱抱的，怎么没半点犹豫……”
　　诺敏怔了怔，方明白刚才他在策凌面前沉着一张脸的原因，不由撇撇嘴：“拥抱是种礼仪，哪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十三盯着她看了会儿：“礼仪？是你们草原的礼仪，还是三百年后的礼仪？”诺敏一怔，原来他刚刚是听到了她的话，不由有些郁闷，正要开口，却又听十三不以为意地笑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在意虚礼的人，何况几年前也不是没抱过你……若这样就要以身想许的话，打死我我也不敢碰你了！”
　　说到此处，诺敏不由心中一动：“六年前是太子爷救的你我，你干嘛不早跟我说？”
　　“哟，终于知道了？”十三挑眉笑了笑，“这才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了吧，只是不知道这声‘嫂子’，要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叫出来。”
　　“胤祥！”
　　见诺敏又气又恼，十三忙道：“好好好，你面皮儿薄，我不打趣儿你便是，只是这人还没嫁过去，嫂子的架子倒端得十足……”
　　“你……”
　　十三放声大笑，半晌方慢慢停下来：“问你件事儿。”
　　“什么？”
　　“歌娜说的你气跑了汉人师傅，是怎么回事？”
　　见他说得正经，诺敏心中一紧，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结果竟是这个。真想不到他竟在这事上还真是八卦。见诺敏微红了脸，十三眼中笑意愈深：“诺敏格格的‘英勇事迹’，我还真是很好奇呢……”
　　见她迟迟不语，十三不由推了她一把，“喂，别那么小器嘛，连我扮蘑菇的事你都知道……”
　　“又不是你跟我说的。”诺敏白了他一眼，还是缓缓道，“有一句诗叫‘红尘一骑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十三阿哥认为此句何解……”
　　“嗯，千古名句。”十三点点头，正揪了根草叼在嘴里，一副准备听故事的模样。却见诺敏问向自己，想了想，“帝王宠爱妃子，和天下男人跟女人一样，原本是私事，古来如此，没什么大不了，” 而后他敛了轻漫的笑意，认真地道，“可是爱一个人是一回事，却不该拿一个国家当赌注。我倒不是认为什么‘江山情重美人轻’，而是自小便鄙视把公事同私事混搅在一起的人……这样的人，又如何能称得上一代明君，又同周幽王的‘烽火戏诸侯’，有何区别！”
　　果然是雍正王朝权倾一时的怡亲王，果然是生于皇家的与众不同，几句话的论断已让诺敏刮目相看，诺敏笑叹道：“十三阿哥高见！”
　　“别夸我，也让本阿哥听听你的高见。”十三又恢复了散淡的模样，挑眉望着她，“定是你说了什么，吓跑了夫子。”
　　“世人都道红颜祸水，红颜倾城，无论妲己褒姒、西子玉环，无不背此恶名，似乎所有的误国皆因女子而起……其实那不过是无能腐朽的祸国之君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有道是‘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十三听着诺敏的话，不由抚掌笑道：“想不到你……一个蒙古女子竟有这般的见识，难怪那个夫子要有怒气……哈哈，你这个想法可真是，真是……太有见地了！”
　　“那是罗隐的诗，诺敏不过赞同罢了，偏偏大部分世人非要将祸国殃民硬扣到女子头上，只怨‘商女不知亡国恨’，只怨‘从此帝王不早朝’，为何不怨‘楚腰纤细掌中轻’，为何不怨‘赢得青楼薄性名’……”诺敏也揪了身旁的一根草，把玩在手里，彼时女子的命运，便如这草一般。
　　“君不见，飞燕玉环皆尘土”，她喃喃叹息，“就连吴三桂的‘冲冠一怒为红颜’，又有几分是真正因为陈圆圆，又有几分是因为他的狼子野心……”
　　十三听她一番话，不由坐直的身子，缓缓敛了笑意：“你……这些跟你那个汉人师傅说了？难怪他会吓跑了……”
　　听了这般的话，又有几个人不会被吓到？她满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连平西郡王吴三桂也敢议论？！
　　“你也就是在我面前说说吧，若真被别人听到，只怕……”
　　见十三难见的严肃，诺敏冷笑地道：“可是十三阿哥追问之下诺敏才讲的，现在连十三阿哥也要用‘大逆不道’来吓唬诺敏么？”
　　“你……唉！”十三被她说的‘哧’的笑出来，“你胡搅蛮缠的功夫还真是厉害，这能言善辩的口才也真不是寻常蒙古女子能比得上的，不过，我倒是好奇，像策凌那样的稳健执重的男子，当时没被你这几句话吓坏？”
　　诺敏撇撇嘴：“咱们蒙古人随意惯了，心直口快，想到哪说哪，倒不像十三阿哥这样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
　　“我畏首畏尾？”十三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叫，这可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他，不过……在这森森皇宫之中，谁又不是逢人只说三分话呢？思及此处，十□□而没有了跟她斗嘴的心思，沉默下来。
　　诺敏见他突然默然的表情，猜到了几分，却是抿嘴一笑：“诺敏实话跟十三阿哥说了吧，那个汉人师傅还真不是因为这几句气跑的。”
　　“还有什么？”十三知道她的善解人意，却还是不由瞪大了眼——已经够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了，就算是他这样不拘泥于礼数的人，刚刚听了她的话，也惊叹不已。
　　“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诺敏缓缓吟道，而后直视十三，“那个汉人师傅，姓洪，据说跟已故多年的洪少师同渊……”
　　十三一下子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震惊。
　　洪少师——便是大清的开国重臣洪承畴！因其弃明降清，其后人亦因此为百姓所不耻。
　　这首诗，乃南唐末年花蕊夫人所做，便是讥讽国将不国之时男儿亦投降失了气节的屈辱。
　　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既驳斥了红颜祸国之说，又暗讽了降将的无德，难怪那个汉人师傅会第二天便请辞离开。只是……十三紧锁了眉头，重新打量于眼前这个女子——恬淡平静的眉眼，明亮智慧的目光，时而温和慈悲、时而悲哀无奈的笑容，哪里来的特立独行，哪里来的博学多才，又哪里来的悲天悯人？
　　“我……倒真有点怀疑，你不是这里的人了。三百年后？”十三轻抚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三百年后的大清朝会是什么样？”
　　诺敏心中一惊，刚刚随口的玩笑话，他莫不是当了真不成？早该想到，在这种人面前，丝毫的蛛丝马迹都可能引来涛天风波，他不止是自己的好朋友，更是这大清王朝的十三皇子！
　　咬了咬唇，一时间竟只后悔地恨不得打自己几下。
　　十三眼中的笑意愈深：“听说你跟哲布尊丹巴活佛修习了好几年，他怎的没教你‘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尽教你这些为世人所不容的东西？”
　　诺敏怔了怔，发现他满是笑意的眼中隐隐闪过精锐，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诚如十三刚刚所说——她是该叹他的聪明，还是该恨他的聪明？
　　垂下眼，诺敏淡笑着：“哲布尊丹巴活佛的大智慧，岂是你我可以窥透一二的？我若能学得他的万分之一，便不会让自己陷到今日这般境地。”
　　十三见她的表情，提及哲布尊丹巴之时，似乎有着一丝嘲讽，那又是为了什么？摇摇头，十三起身：“走吧，时间不早了，估计策凌已经见过皇阿玛了，这会儿没准在帐里等着跟你叙旧呢！”
　　诺敏听他话里隐隐的酸意，不由失笑，但望着十三的背影，她沉吟了良久，终是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胤祥！”
　　十三脚步一顿，却没回头：“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既是朋友，何来谢字？”
　　诺敏眼中一热，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其实最怕他问的是这段九王夺嫡的历史，最怕他问起最后是谁坐上了那九五至尊的宝座——且不论他相信与否，她不想骗他！
　　静了半晌，十三缓缓转身，目光平静如水，温和如水，清澈如水：“无论我是何身份，都是你的朋友胤祥，无论你是谁，也都是我的朋友——诺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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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再打强心针：
此章节上部，作者极度BT、不负责任的天马行空一回，早晚把这段咔嚓了！
不喜欢者，请自动忽略，我先自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