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散尽》叶梵

50、番外四 救赎

　　我和她第一次见面，不是在紫禁城御花园的湖边。

　　第一眼见到她时，她浑身冰冷地躺在十三弟怀里。
　　“把十三阿哥的湿衣服给脱了，再把我随身带的那件黑狐皮外氅给十三阿哥穿上。”在风雪中寻了近四个时辰才找到这里，我见十三弟的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样子，心中只有庆幸——庆幸我不曾放弃。
　　十三弟却对我的关切置若罔闻，一径地望着怀中的女子，一向无所谓的脸上若带了丝紧张与恳求：“二哥，快救救她吧……”
　　皇阿玛前日才下了旨，所有人没有旨意不得擅自离开营帐。然而，听闻十三弟愈夜不归，我情急之下，不及回禀，用剑逼了札萨克图汗王的儿子阿拉坦贝子，才要得了几个善骑而且熟悉草原情况的蒙古侍卫。
　　我甚至不计后果地跟了来，因为我不想让自己后悔终生——当年敏妃娘娘临终时，曾经含着泪水托我和老四护他爱他，我永远无法忘记她那双美丽的双眼中浓浓的担忧与不安——因为我常常会想，我额娘临终时，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皇阿玛的吧！
　　而我既是答应了，便不能对一个死去的人失信！
　　我微皱着眉，环顾了下几个面色各异的蒙古侍卫：“男女授受不亲，这样搂搂抱抱在一起什么样子，你好歹是个阿哥！”
　　“若不是她，弟弟早就死了，就算不葬身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也会被狼吃掉，刚刚要不是她……”十三弟根本不会注意到我此时的处境，只是一径望着怀中不带丝毫生机的女子。
　　我探向她的手顿了顿——狼？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何况最后一眼看见过十三弟的小太监曾经说过，他是独自一个人骑马离开的，可此时她却莫名出现在十三弟身边，这不是只是一种巧合吧……
　　“二哥你是没看见，她找弟弟要了火，用树枝裹了自己的外袍点着之后冲向狼群的样子……最重要的，她不知道我的身份……她是唯一不因为我的身份而救我的人……”
　　我一怔，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异样的情绪——“她是唯一不因为我的身份而救我的人……”，这句话仿佛触动了我心底最深处的伤痛，那种酸涩由心底遍及全身。
　　直到很多年之后的今日，我都时常在想，这世上……会有人不因为我的身份而对我好么？抛却了身份，我还剩下什么……我还是我么？
　　我不知道一个人被冰雪困了那么久，竟还有力气说这些话，只是见十三弟也苍白异常面色，便向旁边自己的几个蒙古侍卫道，“可否能再多匀出一匹马来……”
　　“回太子爷，出来得突然，卑职这几匹马都是临时寻来的，加之在风雪里又走了四个多时辰，只怕是……”
　　我冷冷一笑，又何尝不知道他们的心思：“听说本王骑的这匹是你们札萨克图汗特意供来大宛驹，总应该可以吧！”
　　见一时间那几个蒙古侍卫微变了面色，我淡淡道：“来人，牵了本王的马，先送十三阿哥和这位格格回去。”
　　“不行，二哥！”
　　“太子殿下，那您……风雪这么大……”一旁紧紧追随我而来的亲卫长也变了脸色。
　　“另一匹马不过是慢一点，一两个时辰，本王还受得住。”
　　“可是这马……”我的亲卫长犹豫了一下。
　　也是，御马的来头不小，只怕除了我，没有人这个胆子骑皇阿玛的马——只是当时我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反正在皇阿玛眼中，我一向是任性骄奢的，也不多这一回。可是却不能因此害了十三弟。
　　我上前两步，看着他怀中的女子，手下意识地轻抚上她的脸，触感竟冰冷得比山洞外的雪还带了刺骨的寒意，这寒意突然间涌进我的心底——不是没见过昏迷垂死之人，可这一刻我忽然有丝说不出的惊慌，只是不想让这如花般的美好在自己眼前消逝。
　　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手掌的温度，她在十三弟怀里，竟轻轻动了一下，微弱的声音在风雪呼啸的夜晚，有些隐约：“臭小子……你快走！这儿……有我，还不……快走……反正我……我也不想活了……”
　　我的手，又是一僵——那苍白的嘴唇，紧蹙的眉头，毫无生机的面色，会是什么样的心思，可以让一个女孩子在昏迷中，还顾念着一个素不相识的旁人，又会是什么样的伤害，会让一个女孩子放弃求生的意志？
　　心底的某处，突然柔软起来，我忽然改变主意，扬声道：“去扶十三阿哥上马，咱们这就回去。”
　　十三弟望着我伸出的手，不由一怔。
　　“你这个样子，还有力气再救别人么？”
　　望着十三弟眼中的震憾，我扬眉笑了笑：“难道你还信不过你二哥？”
　　十三一直紧绷着的面色一缓，忽然笑了。那丝笑竟带了浓浓的信任与孩子气……自敏妃去世后两年多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自内心的笑！
　　我解开自己的貂皮外氅，略带怜惜的将那像冰般寒冷的身体紧紧揽在怀中。那是我多年来不曾有过的一丝温情——原来，我这个人还懂得怜香惜玉啊，原来，原本以为早就死绝了的良善与柔软竟还残存着一丝痕迹。
　　我忽然目及她颈上的玉坠。
　　那绿色碧得夺目，上面刻些像花纹一样东西，若不仔细看，根本不知道那是字。而我认得，那是两个……蒙古文。
　　诺敏……诺敏！是眼前这个女孩的名字么？蒙语中，诺敏即是“碧色美玉”的意思，那么这个容貌并不出众的女子，便真是一块藏在深山草原中的美玉么？
　　“梦里不知身是客……生何欢，死……何惧……”
　　她在我怀里不安又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着什么，我仔细听，方听清楚了她的话——不及细细思量她话里的意思，我的心已是一动！
　　她说的不是蒙语，而是汉人家的诗词！
　　跟皇阿玛来草原许多次，草原女子热情爽朗、能歌善舞，然而能把汉话说利索的，却不多，何况还是拗口的古诗……一时间我的心思动了无数次，突然想起前几日见土谢图汗察珲多尔济时，他曾提到过的那个跟着哲布尊丹巴活佛修习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孙女。
　　哲布尊丹巴，是蒙古这些年来鲜为少见的全才，不但会满蒙汉回文字，而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胸中沟壑万千……唯有他调教出来的人，只怕才能有此学识。
　　只是……她，会是察珲多尔济的孙女么？那么如果他们知道是我救了她……
　　我用力摇摇头，忍不住嘲笑着自己——从什么时候，我变得做什么事情都要计较利益得失了？连带着举手之劳的相救，也要讨些什么回报么？
　　望着怀中毫无声息的女子，望着一旁带着信任单纯眼神的十三弟，我突然惶恐起来……
　　小心地收藏了她颈间的那块玉，这一次，只把它当成回报吧……纪念自己残存的一丝良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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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汗，看到上一章节的留言，也许是偶滴暗示不够清楚~~~
于是补充番外一篇，希望看懂了，哈哈！
祝大家国庆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