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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落花(下) ...

  •   宫门口不远处种了几株丁香。那几株丁香因为年代久远,枝叶浓密,比别处的粗壮许多,加之正值花开时节,竟白灿灿地开了一树,香气若隐若现。
      五月晌午阳光斑驳的疏影下,静立着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袍的修长身影。他很随意地站在那里,恬淡微笑。恰一阵微风袭来,满树的丁香花簌簌而下,如一场缤纷的丁香细雨,落在他的眉头、发间、衣角、袖边,为他增添了些许的生机。
      “八哥。”十四大踏步而来,“找我什么事?”
      直到十四走近,八阿哥才缓缓迎上几步,落花纷纷自他身上滑落,辗落成尘。八阿哥温和而笑,一如午后阳光,暖意溶溶:“江苏的江宁、苏州两布政使昨日刚刚到京,一方面是述职,另一方面是就漕盐两运一事回禀,皇阿玛说这事交由我来负责,你既然跟着做事,总是不能不去的……”
      十四怔了一下,眉头微不可见的一蹙,而后笑道:“就这事?八哥也不用急成这样吧,巴巴地跑过来跟我说……”
      “这件事是不急,我也不急,只怕是……”八阿哥依然微笑,目光清澄地望着他,“只怕是你的心太急。”
      “什么?”十四一时没反应过来,但看见八阿哥的神色,心突的一跳。
      “刚刚我在园子里遇到老十三,他说你在诺敏格格这里。”说者不知道是有心无心,但听者却是有意的,八阿哥微微摇头:“诺敏格格才回来,你就往这儿跑,还单独一人,会落人口实的。”
      明白了八阿哥的意思,十四面色微微一变:“那又如何?十三哥自个儿不也……”
      “十三弟待诺敏好,宫里谁都知道,加之他这个人又性格豪爽侠义,不拘小节,待宫里每个人都好,所以倒不觉得什么。”八阿哥伸出手,为十四掸去落于他衣袍上的几朵落花,缓缓道。
      十四心中微微暖了起来,他知道八哥是为他好,才以有事为借口将他叫出来,可是……他低低叹息了一声:“可是我听说皇阿玛也快给她……指婚了……”
      他的声音极低,八阿哥仔细听才算听明白,不由一怔——这是十四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这般小儿女的神态,只怕这次他是真的动了心。
      “刚刚我在诺敏格格那儿……看见了上回皇阿玛赏的汝窑瓷瓶……”
      八阿哥一怔,即尔明白了他的意思:“你以为是我送的?”
      十四摇头:“我后来想到了,应该是十三哥的,只是想不到,皇阿玛赐的东西,他也敢胡乱送人。”
      汝窑是宋代官窑,其工艺早已失传,以“釉汁淳厚,犹如堆脂滴泪,视如碧玉,叩声如磬”闻名于世,民间甚至有“纵有家财万贯,不如汝瓷一件”之称。
      两年前湖广总督无意间寻来了四支汝瓷玉瓶,时逢中秋,莹莹月光之下,愈发显得玉瓶白腻通透,较之琉璃温润,较之羊脂清透。康熙送了太后两支,余下两支却道是当日中秋家宴,表现上佳者方可得到赏赐。
      于是,八阿哥的一首咏月诗和十三阿哥的一曲剑器舞,分别拔了文武头筹——也难怪刚刚十四看到玉瓶,会猛的一惊。
      “如若真是我送的,又如何?”八阿哥望向十四,淡淡而笑,目光中却一丝迫人的逼视。
      “八哥……会么?若不是因为喜欢,又何必呢……”十四抬头望着他,眼神略有些慌张和无助,竟看得八阿哥心中一痛。
      “喜欢?”这些阿哥的福晋里,有几个又是因为真心喜欢而娶嫁的呢。一丝苦涩在他眼底一闪而没,不忍再逼他,八阿哥微微敛了神色,摇头道:“很多事……不能强求,命中注定是你的,不会强求也是你的,命中注定不是你的,求也求不到,十四弟,顺其自然吧。”
      十四闻言呆了一下,抬头见八阿哥的表情,虽然神色依旧如往日一般淡淡,但笑容中却隐隐有一丝哀伤,这丝哀伤让十四的心也跟着一痛,静了半晌,却不由冷笑道:“八哥说得轻巧,那么太子之位,八哥也不求了?若真顺其自然,只怕……”
      “十四弟!”八阿哥目光清冷下来,但神色依旧淡然沉静,他静默了良久,方轻笑道,“原本好意劝你,怎么竟扯上了这事?这种事,能相提并论么?”
      十四自小跟着八阿哥,知道他虽然这是副风清云淡的表情,但心中隐隐有了不快。
      此时四周极静,只是微风轻拂树叶,落花坠入泥土的声音,犹豫了一下,十四道:“八哥,今日既然提到这事,弟弟倒也想说两句……自古以来,都说什么‘江山美人、江山美人’,然江山与美人,究竟孰轻孰重?”
      八阿哥见十四异样的认真,静静地望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而古往今来,为江山而负美人的,又有几何?然而,功成名就之后,心里就真的没有缺憾么?”十四直视于八阿哥,“每当夜深人静时,细数更漏难眠时,身在高处不胜寒时,就不会怀念曾经的那份相濡以沫么?”
      八阿哥在十四的逼视下,终于微微变了脸色:“十四弟这些话,从何而来?”
      “从心而来。”十四收回目光,淡淡道,“皇阿玛身边这么多年来,从来没缺过女人,为什么会念念不忘仁孝皇后?又为什么会对太子爷如此纵容?”
      八阿哥神色又微微起了变化。十四说的这些,他不是没想过——如果他的额娘是德妃,如果他现在是二十岁,他也可以为感情努力一搏,不去计较什么生前身后名,不让自己此生有任何遗憾。可是……他如今,已身在风口浪尖,自己的成败得失荣辱不止是个人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岂能只顾及自己的感受!
      八阿哥面色淡淡,却没有出声,然而眼中却多了一丝笑意。这些话,不是一个孩子能说出口的,老十说得没错,十四弟,真的长大了!
      “我现在说不清对诺敏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但想到她如果嫁给别人,我却觉得自己快疯掉了,八哥……”十四苦笑着摇摇头。
      沉默了良久,八阿哥再抬起头,神色间竟已恢复温和:“真的放不下么?”
      “那八哥对秋若,难道能够放下?”十四淡淡地道。
      八阿哥面色一变,竟忍不住退了半步,只觉得胸口一痛,忍不住捂着胸口低咳了起来。
      见八阿哥如此神色,十四忙上前去扶他。八阿哥伸手摇了摇,示意自己没事,但依然咳了好几声,才缓了下来,苦笑道:“去年秋天染的风寒,竟到如今也没好全。”
      “八哥……”
      十四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刚要开口,却见八阿哥取了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虽然面色因为刚刚的咳嗽而有些潮红,但目光去清朗澄净,他淡淡打断了他的话:“看来十四弟是认真的!”
      “嗯。”
      淡淡笑了笑,八阿哥抬脚沿着来时的路缓缓前行。十四怔了怔,忙跟上了去。渐渐风景不再,长长的甬道间,只有红墙碧瓦掩映着的一角天空蔚蓝炫目,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相互交叠。
      二人沉默的走了良久,八阿哥才轻声微笑:“操之过急,失之先机,不如静观其变,谋定而动。”
      十四嘴动了动,见八阿哥话里有话,不由放慢了步子盯着他。
      八阿哥虽然微笑,但眼中却有一抹异样的认真:“皇阿玛暂时不会给诺敏格格指婚的,你大可放心。”
      “为什么?”
      “十四弟可曾想过原本和雅和禧柔早就指了婚,为什么皇阿玛会突然这么急于把她们嫁过去么?”八阿哥目光中闪过一丝明亮。
      十四一怔,却听八阿哥又道:“现如今漠北形势不明,策妄阿拉布坦在葛尔丹在世时,迫于形势归顺于我朝,但如今准葛尔故地尽归其所有,他的势力不断壮大,皇阿玛怕他成为第二个葛尔丹……”
      十四一向是极聪明的,加之这些年来在军事方面又有心留意,自然是明白了八阿哥所说的形势:“八哥的意思是,六姐姐和八姐姐这次远嫁,想必是皇阿玛得了什么消息,还是……”
      “不敢妄揣圣意,但终归不外是这么几个原因,想必不是跟策妄阿拉布坦有关,就是跟拉藏汗有关。只怕青海西藏和漠北,太平不了几年了……”微不可见的叹息之后,八阿哥轻声道,“既然有了此次的交好,诺敏格格这张牌,皇阿玛一时半会儿还没打算动……”
      “不会是十三哥么?”
      八阿哥眼底浮起一丝笑意,事情果然是关心则乱,以十四的心智,本应该可以想得更透彻些的。他淡淡笑道:“诺敏格格本人虽然无权无势,但家势绝对不容小觑,只怕……十三弟还娶不起……”
      十四眼底渐渐浮现出了丝了然,然而心思又有些凌乱,在皇阿玛眼里,诺敏不过是一张牌罢了……可是,八哥、十三哥,甚至太子爷和众位兄弟,又何尝不是呢?给他们的恩典,给他们的指婚,甚至对他们的远近亲疏,哪一个动作,哪一句话,不是别的深意的呢?
      拍拍他的手,八阿哥笑得和熙而温暖:“这下应该放心些了吧。”
      “八哥……”一把拉了八阿哥的手,感激的话却迟迟没有说出来。八哥说话做事,一向谨慎,可刚刚他的话,字字时局朝政,句句事关圣意,原本是不应该对他透露的,也难怪刚刚八哥竟沉默了那么久才开口对他谈及……可毕竟还是对他说了,是顾念这一份兄弟之情的安慰和信任。
      “别想太多了,还是好好想想,一会见了两位布政使,如何解决问题吧。”八阿哥笑了笑,一拳轻轻敲在十四的肩头,原本牵着他衣袍的男孩,如今竟比他还高半个头了……世事便是如此,沧海桑田,不能回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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