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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后来(下) ...

  •   “哟,是四哥啊,我说今日喜鹊在枝头叫个不停,想是有贵客盈门,这转眼四哥就来了。快请进,恕弟弟腿脚不便,不能起身相迎。”见四阿哥随着通传之人缓步进来,十三阿哥半躺在椅子上没起身,只是略侧了头,却分明见他堆出的一脸假笑。
      四阿哥走到他跟前,只半垂着头不语。
      “来人,快给四贝勒上茶。”十三轻喝,然后又笑,“四哥莫嫌我这儿粗陋,自是没什么好茶来招待,能有口热水喝就不错了。”
      四阿哥默默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一双细长的眼中原本的温和渐渐冷了几分,抿了抿唇角,他终是轻声道:“十三弟这是发的哪门子邪火?”
      十三阿哥神色不动,良久后“哧”的一笑:“四哥巴巴地跑过来,就是看弟弟发邪火的?您要看不顺眼,赶紧回吧。”
      有侍卫送了茶来,四阿哥淡淡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
      见侍卫要走,十三却伸了伸手:“别介,皇阿玛禁我于此,就是怕我再与旁人勾结生出是非,四哥你这样岂非要陷弟弟于不义?”
      四阿哥不语,只冷冷盯了身边的侍卫。
      冷面贝勒的威严谁人能挡,那两名侍卫在这般目光不等十三阿哥多说,忙退了出去,只换得十三冷笑:“四哥忒得仗势欺人。”
      见屋里没了旁人,十三却终是连面上的笑也缓了下来,只拾了身侧的书作势看着,不再理他。
      四阿哥倒也沉得住气,良久之后才端了茶轻抿了一口:“这茶没你说得那么难喝。”
      十三把书往桌上重重一撂,谁知四阿哥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又淡淡地道,“这羊房夹道没有世人说得恐怖,看起来挺干净和清净的。”
      “你要喜欢你来住啊。”
      “可惜我没你那么大勇气,敢当面顶撞皇阿玛,敢把一切责任都揽自己头上。”四阿哥一双眼始终落在十三面上。
      十三呆了一呆,终是没再开口相讥,静了半晌方才低声道:“四哥你实在是不该来。”
      “我怎的就不该来。”四阿哥语气波澜不兴。
      “你当你的贝勒爷,只听说过几日就该封王了,您前途一片光明,又何必来理会我这失了势的阿哥。”
      四阿哥眼底渐渐浮起一丝笑:“十三弟你这是在嘲讽我,还是在担心我?”
      似被四阿哥窥透了心思,十三别开眼。
      “眼见过了年太子爷就要复立,过段时间你去跟皇阿玛认个错,皇阿玛也不会计较太多的。前几日皇阿玛在朝堂上还提到你,我今天来他也是默许的……”
      “四哥你说得不错,这里挺好,我待得习惯,不想挪窝了。要是皇阿玛再问起,你就跟他老人家说,老十三要在这里继续反省思过,让他就别惦记着老十三了……”
      “十三弟。”四阿哥面色一冷,轻叱道,“你说得什么混仗话。”
      “皇阿玛那日拘我来此的时不就说过我十三本就是个混仗么,断不用四哥再来提醒。”
      四阿哥低叹:“皇阿玛气头上的话你也信。”静了片刻他才又道,“连太子爷都要复立了,你又何必……“
      “四哥,你又何必骗人骗己?二哥复位,说穿了也不过是皇阿玛的权宜之计,看着这些个儿子争斗太厉害了,不过是又把二哥推到风口浪尖儿上当回枪使。你我甚至八哥九哥十哥他们谁又不明白,皇阿玛既然能一废,自然也能……”
      “老十三!”四阿哥压低声音厉喝道,“连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
      “大逆不道?是啊,皇阿玛除了说我混仗,还说我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呢,四哥你这话说得还轻了。”面对四阿哥的冷厉,却只换来十三满不在乎的一笑。
      “为着一个诺敏格格,你就这样对待自己,你犯得着么你!”四阿哥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一向清冷的眉目间带了鲜有的怒意。
      “四哥,这话你怎么说得出口。休说她曾救过你,单说那日在森济图哈达她那般凛然绝决之态,能不让人感佩么。”十三亦抬头与他对视,眼中隐隐抑着痛楚与不甘。
      “凛然如何,绝决如何,感佩又如何?能保得太子之位,还是保得腹中胎儿性命或是自己的性命?终不过害了自己,又拖累旁人。”四阿哥目光冷了几分,复又道,“其中自然包括你!”
      “哈哈,难怪诺敏对你一直疏离,也难怪当初我问诺敏她可后悔救你时,她会说后悔,现在看来,我都替她后悔。早知道四贝勒无情无义,这么多年‘大慈大悲’的佛法都白学了去。”
      “我为了她流几滴泪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可以活过来?二哥就能继续当他的太子?你就能顺利从羊房夹道走出去,老八老九老十他们就可以放弃一切不去继续去争去抢?”四阿哥一向清冷的目光终是浮起一丝波澜,他就那样与十三对视,“老十三,我一直以为你是聪明人,很多事不用我跟你讲太多,你都能理解,原来竟是我高估了你……”
      默了良久,他一字字地道:“一个人只有变成狼,才能不跟其它野兽咬死。你好好想想吧。”
      他缓缓起身,转身欲走。
      十三坐着没动,只忽然低低叹了一声:“哀莫大于心死,被咬死与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
      四阿哥脚步一顿猛地回头——他一向知道老十三对诺敏格格的情意非比寻常,难道他竟真的……
      “不是我,是二哥。”这段时间他被圈囿于羊房夹道,二哥被囚禁于咸安宫。他们已近三个月不得相见,然而纵是不见,十三却深深明白二哥此时的心境,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诺敏之于他的重要。
      十三似是猜到了四阿哥的想法,缓缓摇头,“四哥,其实你比十三明白,你又如何看不出,原本二哥对这太子之位就不甚在意,而经此一事二哥哪还有心气儿做这个劳什子太子?只不过是用毓庆宫上下数十口人为注陪皇阿玛再演一出戏而已。”
      稳定大清江山也好,平定大臣悠悠众口也罢,又或者是被八哥他们逼得急了的缓兵之计,若论帝王之道,普天之下又有谁比得过皇阿玛?这回他再次把二哥又推到风口浪尖,于他来讲,绝对不是失而复得的幸事,不过是架上火上再烤一次罢了。
      四阿哥愣了一下,显然也想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只是这些话彼此心照不宣,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的。
      “四哥,其实从二哥被废到回京之后的种种事,我从来都没有怨过你。”十三望着四阿哥,忽然淡淡笑了一下,“你还记得那会儿在热河时候,当着诺敏的面,我说过什么吗?”
      轻轻吸了口气,他淡淡道,“包匿容小兰且助他逃走一事,调动护军营督统参将一事,甚至二哥那块‘淳本主人’玉印一事,那日我把一切都认了下来,并非只是因为诺敏出事后的一时冲动,四哥,这些事我都认了,我还就咬住了不松口了,老十三做定了这个乱臣逆子,我倒要看八哥、九哥、十哥他们还能把二哥和你怎么着!我老十三没本事,做不出鱼死网破,但能丢车保帅也不错了。”
      他忽然忆起他临去青海之前诺敏曾给他送行那一次的对话。彼时他笑得自信坦然、意气风发,彼时他真以为可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可原来,苟延残喘活下来的却是他们,而那个旁观的女子却是最先从他们生命中离开的人。
      而分别得这般促不急防,分别得这般彻底绝决——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女子摔倒在雨夜中鲜血染红下半身时的惨烈,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二哥冲入皇阿玛帐子里求皇阿玛救救诺敏时他只是冷漠地下令侍卫连夜将二哥锁于京城禁于咸阳宫,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自己跪在寒凉的雨里苦苦哀求皇阿玛让二哥和自己见诺敏最后一面,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揽着他心爱的密妃安抚她的丧子之痛,他也一辈子忘不了皇阿玛折子狠狠摔在他脸上时痛骂他不忠不义的冷狠无情……也便是那时——
      “四哥。”十三忽然抬眸望向四阿哥,一字字地道,“弟弟今日跟你交个底儿。”
      说罢,他缓缓掀了覆在下半身上的毯子。因着冬衣,看不清楚,十三索性直起身子卷了裤管,裤管下,一双膝盖已肿得紫亮变形。
      四阿哥面色一变,猛地俯身上前:“这是……来……”
      话音未落,却见十三微一摆手:“那夜之后,这双腿便愈来愈厉害了。”
      他似笑得混不在意,因为他知道皇阿玛对他的那份恩宠早已到头,甚至之前他便很清楚的知道,皇阿玛赞他宠他,也只不过因为他母妃早逝,是对皇权最没有威胁的一个。而从那日雨夜他不计一切要替二哥出头忤逆他开始,他……已经失宠。
      四阿哥一把抓了他的手,那力量之大似要把他的指骨攥折了一般:“为什么不叫太医看,为什么要这样自暴自弃,老十三,你疯了!你可知道这样下去,你双腿就该废了。”
      十三没有言语。四哥怎知他没让圈禁他的侍卫报予皇阿玛?可这宫中一向势利,就像他小时候,若没有二哥和四哥相护,便是连宫中的太监也会给他眼色看一样。
      刚犯病时,他的嫡福晋曾想去求四阿哥,但被他拦住了。因为他知道以他现在的境况,最好丝毫不要跟四哥有纠葛,他们都费尽心机才保全到这一步,他不想让他担心而功亏一匮。再然后之琳则托了相熟的关系打点替他请了宫中太医。太医来了几回,无非开些去湿活血的药,却不大见效。十三心下明白,请太医来羊房夹道必然会惊动内务府,也早晚会传入皇阿玛耳中,可是这段时间他对他却依旧不闻不问,任他自生自灭——被圈囿的这些天他已想清楚,所谓的亲情恩宠相较于他的藐视皇权太微不足道,只是思及这许多的年来二哥的表现及除夕夜探太子府时二哥的话,他才恍然明白,原来二哥早在许多年前就看得通透了。
      十三缓缓抽出被四阿哥攥得死紧的手,轻轻吁了口气:“就这样吧,其实也好,这样所有人都放心了,四哥你也不必顾念着我,放手做你想做的事。”
      “我想做的事?你当知道,我若非为了……”
      “可是四哥,诚如你刚才所说,便是你得偿所愿了,一切就能重新来过么?诺敏能活过来么?二哥能从皇阿玛的阴影中走出来么?大家都能回到从前么?”
      四阿哥不由一怔,半晌才冷笑道:“老十三,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这么天真?回到从前?怎么可能回到从前,就算没有这件事,咱们谁能回到从前?或许……”他顿了一下,略低了声音,“或许打生下来开始,就早已注定是今日这个结果。”
      十三不再分辩,索性闭了眼。其实四哥的话他何尝不明白,只是再明白走到如今的境地也是身心俱疲。
      四阿哥怔怔望了他良久,第一次眼中现出浓浓的悲哀:“怎样才能找回我那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十三弟?”
      他一向清冷的声音间也似含了浓浓的悲哀,直听得十三原本以为已如缟灰的心竟也跟着一痛。他没睁眼,但握了椅把的手却渐渐紧了几分:“四哥,回吧,你别再劝我……再没有那样的胤祥了,就像……”念及这个名字,他忽然想起那个从来只把他当成“胤祥”而不是十三阿哥的女子,唇边的苦涩似也浓了几分,“就像世上再没有那么的诺敏和太子。”
      “若我……”四阿哥唇动了动,却终是没再说什么,他的未来尚且未知,眼前一切承诺都是镜花水月,罢了罢了。他轻声叹息,“别的我不强求,但老十三,你答应我,要保重自己,否则我……”
      “知道了,四哥,一向冷面寡言的四贝勒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十三不由嗤笑,“您放心,好死不如赖活着,十三爷还等着看那些势利小人现世报呢,四哥你也争口气,咱倒比比看谁能活得时间更长。”
      四阿哥抿了抿唇,默默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转身欲走。
      十三不知何时早已睁开眼,望着那愈发清减的身影和更加笔直的脊背,眼中忽然一酸,他慌忙别开眼不敢再看,只怕再看下去,自己好不容易下定要退出的决心会土崩瓦解。他知道二哥失势,自己被圈,四哥今后的日子只怕难上加难,可是……四哥,原谅老十三任性这一次吧,我真的已经累了。
      目光无意间落在手边的书上,他轻声开口:“四哥深谙佛理,弟弟在您面前也卖弄一回吧。佛经有言,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
      四阿哥闻言,脚步微顿,背影倏然一僵。他自然明白十三话里的意思,而这句话放在《金刚经》里的意思绝对不是他想表达的那样。
      清冷的眼似亮了亮,复又平静。
      默了良久,他却没有回头,只淡淡道:“老十三,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你放心,四哥不会让你白白折磨自己,好好活着,四哥会还你堂堂正正重新立于朝堂上的一天。”
      说罢,他头也不回、步履坚定地走出院子。
      良久,十三才收回眼,抬手取过桌边的书。
      那是一本《金刚经》。这还是十三在整理诺敏的遗物时发现并留下的,他记得这本书,记得那年在江宁遇刺伤了脸,他去探望她时她正在读此书,在热河行宫受伤醒来后她也在看此书,这想必是她十分心爱的书吧?
      随意翻开,正是刚才自己送给四哥“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那一页,而那一页,工工整整地夹着一张对折的小笺,十三阿哥的手轻轻拂过它,略带了几分颤抖。纵是不打开,那上面娟秀的笔迹,却字字分明如刻在他的心底。
      他忽然垂下头,将脸埋在臂弯间,良久良久。
      有风吹过,耳边宛似飘过那女子清淡温和的声音:
      “前日君家欢,昨日王家宴。
      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
      当歌聊自放,对酒交相劝。
      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
      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赘述一下涉及史实的部分:
    很多文里都会讲,十三被圈囿十多年之事,据我所知,此言首先出处应该是在二月河的历史小说中,正如他笔下的李德全,邬思道,郑丽华等,基本上属于演译杜撰,所以我在写这段的时候,没有用他编的故事,而选择了更接近历史的写法。而就我翻查史书的情况来看,十三阿哥应该只被圈禁了几个月就放出来了,后来的他一直行动自由,除了四十八年还跟康熙出巡以外,甚至直到康熙去世,都时常能从史料中找到他的影子,只是他淡出朝堂而已。而他之所以淡出皇争,除了因为得了鹤膝风(类似于风湿,一说骨结核之类的病)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受到一废太子的牵连。就我查到的情况,十三阿哥之前并非很多人所说的只跟四阿哥交好,他的确是太子一党,与太子关系十分密切,而他的圈囿失宠,也与太子被废不无关系。一废太子时康熙曾有言“与二阿哥好,横遭大阿哥嫉妒陷害,无辜株连于二阿哥”,具体怎么牵连已不可考,但十三的确是从那会儿开始失宠为康熙不喜和忌惮,直到四十九年康熙又说出了胤祥绝非勤学忠孝之人的伤人的话。我只是实在懒得写到二废,所以才把这句话提前用到文中了。
    还有说是养蜂夹道,当年十三住没住进去过也有争议,我查了一下,早在明朝就有这个地方,康熙年间自然是存在的。而这个地方的正确称谓彼时应该是叫“羊房夹道”,这里真的没养过蜂,到了民国之后才传成那样子,大概是语音的误会了,以讹传讹了。
    当然,这原本就是小说,各位也不用太认真。更何况,我查到的历史,或者我们眼中的历史也许也并不是真正的历史,一切都是道听途说,有不当之处还望大家不必太较真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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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位亲,你们没看错,我真的又更了,而这个文在拖了这么久之后,终于标注上了“完结”的标记。
    实在抱歉,拖了这么久,其实我也不想啊,可是正如之前一再强调的,时间心境种种变化,再续真的很难,也不再是当年的心气儿。原谅我的食言,也许我给出的结局并不能让所有人满意,但不管怎么样,这是我最心爱的文(没有之一),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再次拜谢还坚持着、还肯给我机会再看这个文的各位读者,五年多了,有你们,才有我对《繁花散尽》平坑的信心和决心。
    PS:希望各位看完到这里不要拿刀追杀我。我默默自省,我食言,我食言而肥。泪目……………………
    PPS:关于太子、诺敏的结局我没有正面描写,但是已经通过了四阿哥和十三之□□待出来了。抱歉,这也许不是大家想看到的结局,却也只能是他们必然的结局。
    PPPS:弱弱再说一句,正文虽然已经完成,但故事其实还没有结束,我计划中,应该还有几个番外(会略有调整),交待未尽事宜。大家如果想看,我会努力写得圆满。再次拜谢大家,希望今后继续支持我的小说。
    番外分别是:
    番外:康熙篇(无情自古笑多情)
    番外:胤襈篇(宁可枝头抱香死)
    番外:胤禟篇(任他明月下西楼)
    番外:胤祯篇(凭君莫话封侯事)
    番外:胤祥篇(流尽年光是此生)
    番外:胤礽篇(愿为东南风,长逝入君怀)
    PPPPS:还想强调一点,算是剧透吧,正文外太子和诺敏的故事并没有结束,我还记得前言中的承诺,希望我亲爱的读者们你们也还记得。我要你们幸福!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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