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散尽》叶梵

12、灯市

　　早先的灯市是在内城，康熙年间将灯市迁到前门外，直至天桥一线，每逢正月十五，都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常。
　　出了宫，十四早安排好了人寻了一家干净的地方，和雅和诺敏换下了小太监的衣服。和雅一身鹅黄，诺敏一身碧绿，二人虽然只穿了寻常贵族格格常穿的衣服，但与十四都是一身难掩的贵气和风采，引得路人频频相顾。
　　十四倒还不觉得什么，和雅和诺敏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不过很快，二人的注意力都被挂于各店铺门口的花灯吸引过去。沿着长街一一看去，明暗相间的各色花灯竟像弯延的火龙，淡淡映亮了半个夜空。
　　“哎，这个灯真好看，去年可没见这种款式的。”和雅指着一盏宫灯道，兴奋地道，“看来今天这一趟还真没白来，竟真见了新鲜玩意儿……只可惜禧柔妹妹身子还没好，不然咱们三人一同出来岂不更好……”
　　话说到最后，已有些黯然——禧柔身子本来就弱，这阵子又受了风寒，真让人担心。
　　见有人夸奖自己的灯，而且还是个极为漂亮贵气的女子，老板不由笑得眉眼弯弯：“几位好眼力，这灯可是用去年下半年才从西洋传过来新鲜玩意，叫什么……什么洋水晶什么的……”老板挠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人上了年纪，记性还真是不好……全京城就这么一盏，可是专门请了洋人师傅做的呢！”
　　诺敏盯着眼前的宫灯，虽然上面没有什么花纹，但淡黄色的烛火透着淡粉色的灯壁清晰地映了出来，比起其它宫灯不知道明亮多少倍，远远望去就好像半轮明月挂于天际般夺目——诺敏当然知道，这是玻璃灯！
　　只是隐约记得玻璃正式传入中国，是在雍正年间，却没想到康熙四十六年竟已在民间流传。只是看老板将那灯小心的收藏在屋檐下，又用了牛皮纸遮挡，想必是十分宝贵的。
　　“你们喜欢？”十四见诺敏盯着那宫灯不语，加之和雅也赞其漂亮，十四不由笑道，“老板，这个咱们要了。”
　　老板一听，连忙摆手：“对不住三位，这盏灯是客人订做的，不卖。”
　　说着指着灯旁的字，他们这才看清楚那牛皮纸旁边的确写着“客人订购，仅供观赏”的字样——想必老板得了这个稀奇的东西，也敌不过虚荣心作粜，想拿出来显摆一下。
　　见十四张了张口，还要说什么，诺敏忙收回目光向老板笑道：“实在是抱歉，不知道您这灯早有了买家，我们不要了。”
　　见诺敏不但漂亮，而且说话温和，且这三人均是一身的贵气，老板识人无数，自然也看出了他们定是有身份的人物，不由愈发地客气：“夫人客气了，这灯实在是客人头半年就下了定金订下的，不然小人说什么也不能让夫人扫兴……”
　　这“夫人”二字一出口，诺敏就变了脸色。赶情这老板是将自己和和雅当成十四的家眷，想着面色不由一红。
　　却见十四也颇为尴尬地咳了一声，唯有和雅一旁哧地笑出了声：“老板您可是说错了，我们俩这位爷的姐姐，实在担不起‘夫人’二字。”
　　这下换做老板脸一下红了起来，忙一边赔罪一边笑道：“对不住二位姑娘，小人实在是有眼无珠……”
　　“罢了罢了。”十四摆摆手，神情间似乎有些不自然，淡淡道，“既然老板不肯割爱，咱们走吧。”
　　“等等，二位姑娘。”老板见三人要走，忙开口。
　　说话间，转身进了铺子后间，挑了两盏牛皮灯，笑道：“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二位姑娘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人，想必是看不上的，但这是小人的拙荆自己做的，送与姑娘夜里回去照个亮吧……”
　　和雅不以为然，倒是诺敏，原先常用玻璃灯习以为常，反倒是看着这小小牛皮灯，八角的形状很是古朴，透着淡淡的昏黄的光晕，灯壁各面是素色的，唯有八个角下面分别坠了八只小小的铜铃，有风吹过发生清脆悦耳的铃声。诺敏欣然接过，由衷地笑道：“谢谢老板，我很喜欢，没想到令夫人竟是也是个做灯高手……”
　　听诺敏的话，老板不由面色一红，刚要回答，却突然面色一变，盯着十四道：“这位爷……可是姓艾？”
　　他们三人都不由一怔，十四原本神色间带着淡淡的笑意，望着诺敏欢喜的样子，听了这话目光微微冷了冷：“老板什么意思？”
　　“跟小人订这盏灯的那位客人也有这么一块玉。”老板似乎没发现十四的神色，指了指十四腰间的玉佩，兴奋地道，“那客人总共来了两次，一次来挑花色，一次来看小样儿，其余的事儿都是打发底下人来做的，那次他看完小样说也就是这两天，就将灯取走，他只说自个儿姓艾……”那客人看着身份尊贵，而且长像俊美，细细看来竟跟眼前这位爷还真有三分相像。
　　十四一怔，目光微闪了下，却摇头道：“老板您可猜错了，在下并没有兄弟。”
　　说罢，却不再多言，拉了诺敏和和雅快步离开。
　　才转了个角，就听那老板远远地招呼：“哎呀，艾爷，您来啦？正等着您呢……刚刚有好几拨客人看上这盏灯，可见这灯还真是特别……”
　　“十四弟，怎么回事？”和雅忍不住道。
　　十四脚步不停，拉她们过了两个弯，方放了她们的手，笑道：“幸好跑得快，若真让九哥他们碰上了，怕倒是不怕，只是要费一番口舌，难免影响心情。”
　　“九哥？”和雅一怔，“你说订灯的是九哥？”
　　“想不到九哥也是个风雅之人。”随口应了一句，忽然十四咧嘴笑道，“我知道了，九哥这也是为了千金买一笑。”
　　“什么呀，你这个怎么现在说话也变得不爽利起来。”和雅嗔道。
　　十四淡淡一笑，思量了一下，指着前面笑道：“刚才出来的匆忙，肚子有点饿了，六姐姐和诺敏格格，前面有家酒楼手艺不错，咱们边吃边聊可好？”
　　刚刚偷跑出宫，每人只吃了几块点心垫底，都未吃晚饭。和雅和诺敏经他这么一提，还都觉得有些饿，于是点头称好。
　　小二远远见十四，便跑了过来，哈着腰笑道：“爷来啦？咱们老板从初十就开始念叨，说您老估摸着十五能来，连您常用的雅间都没敢订出去……想不到还真是被老板猜中了……”
　　“你常来么？”见小二的稔熟，诺敏不由问。
　　“嗯，其实也不能算常来，不过每年那些节日就会来几次罢了……这地方因为在天桥，所以有点闹，但好就好在酒菜味道还错，环境也还算雅致，而且过年过节的瞧着也热闹。” 在外人面前，十四似乎没有在她们面前那样脸上总挂着笑，只是轻轻地解释，“上回赶巧和九哥十哥他们一起来，让十哥暴露了身份，所以这儿的老板才格外的当回事儿……”
　　随小二上了二楼，进了一间雅间。
　　墙被漆成了淡绿色，正墙上挂了一幅写意山水，却是小桥流水的江南风情。虽已是数九寒冬，几案上是几枝盈盈翠竹，八仙桌上生机盎然地开着一盆水仙。而地上的厚厚的羊毛毯，也是碧绿色的——整个屋里，迷漫的竟全是春的气息！
　　“难怪你们常来，这种好去处竟藏了私，以前也不见你带我来过。”和雅笑着推开窗，却见这窗正面向街面，远远可以望见悬挂于各家商铺门口的各色灯笼，流光溢彩十分漂亮。而熙熙攘攘的人群正从楼下经过，其间有各色小商小贩，卖各种吃食和小玩意。
　　“好个闹中取静的地方。”诺敏也忍不住赞叹，“看来十四阿哥果然会享受。”
　　“可不是么，这间雅座是整个酒楼最好的一间，咱们老板特意重新装葺过，只留给了几位阿哥。”小二在一旁笑嘻嘻地搭讪。
　　见和雅和诺敏均是喜欢，十四脸上终是浮起一丝笑意，淡淡向小二吩咐了几句，便打发他出去。
　　“今天十四弟可真是好心，上回陪我和禧柔出宫的时候可是匆匆看了灯便催着我们回去呢。”和雅踱回桌前坐下，笑嘻嘻地看着十四，“今儿怎么这么大方请我们吃饭？”
　　正喝着茶的十四猛地被呛了一口，也不知道是因为咳嗽还是别的原因微微红了脸，讪讪笑道：“上回不是有晗玉在么，晗玉身子不太好，吹不得风……”
　　和雅见十四一脸的窘迫，便不再捉弄他，只是轻轻瞥了眼正盯着烛火微微有些出神的诺敏，眼中闪过一丝思量，笑道：“诺敏姐姐还没见过晗玉吧，那是十四弟的嫡福晋，是咱们京城里有名的美女，都说是像汉人讲的四大美女里的西施呢。”
　　诺敏笑着看着十四：“几位阿哥的福晋诺敏还都一直无缘一见，不过早就听说了八阿哥、九阿哥和十四阿哥的福晋都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女……”
　　十四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却听和雅微低了声音轻叹：“是美女倒是不错，只可惜八嫂那性子……”
　　“六姐姐喝茶。”十四含笑起身给和雅和诺敏倒了水，“一会儿吃完饭，我带你们去逛逛灵佑宫，那是天桥最热闹的地方……”
　　“就知道你跟八哥亲，听不得一句说你八哥的不好。”和雅冷哼一声，却不再理他，只是低声与诺敏说着什么。
　　正在此时，却听雅间的门“呼啦”地被人拉开，有人笑道，“刚刚在楼下隐约看见临窗而立的是六姐姐的模样，猜着不知道哪位哥哥又被你说动了偷偷带你回宫来玩，可是被咱们抓住了！”
　　十四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笑道：“还以为京城有多大，想不到连在这儿都能遇到你。”
　　说着起身要行礼，却听十三笑道：“是十四弟呀……免了吧免了吧，我可不敢托大，只想看看十四身边跟着的是哪位弟妹，似乎不是晗玉呀，怎么，就又另结新欢了？那可不成，我要跟弟妹告状去……”
　　因为诺敏的身子刚好的背着门口而坐，想必是让十三误会了，待诺敏转过身来，却见十三蓦地表情一僵，但片刻便恢复如常，朗然笑道：“原来竟是……诺敏格格……”
　　这时自初一之后他们第一次见，诺敏望着十三跟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的笑，却只觉得一阵心虚，低声道：“诺敏见过十三阿哥。”
　　“往年都是禧柔跟我一起出来的，可今年她身子没好全，我怕她再受了风寒，所以硬拖了诺敏格格陪我出来。”和雅笑道，一个“陪”字咬得极重，她是怕十三追究起诺敏私自出宫一事才开口辩解的。
　　“十三哥也是出宫赏灯的么？”十四见十三只是笑着不语，开口道，“十三哥红颜知己一大堆，难道十三哥竟是一个人赏灯不成？”
　　“呵呵，是呀，我红颜知己太多，竟不知带哪个好，所以只好一个都不带了。”十三笑嘻嘻地望着十四，半真半假地叹道，“不像十四弟，倒只是专宠晗玉一个呢。”
　　十四一怔，望向十三，却见他的眼睛分外明亮，却深不见底，丝毫看不出来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嘲讽。
　　诺敏见十三眼神只看向十四，而不理自己，心下不由微微黯然，却在这时听得门外有人轻笑道：“老十三，你只说去看看是不是熟人，怎的竟一去不见了人影，咱们等不及，只好一起上来寻你。”
　　说话间，屋内的几个人都微变了脸色，却见太子胤礽跟一个陌生的男子赫然出现在门外。太子一身黑色锦袍，外罩一件宝蓝色狐皮斗篷，虽然不及在宫里时华贵，但却衬得整个人很是风流倜傥。
　　“见过太子。”十四和诺敏、和雅纷纷行礼。
　　“免了吧，在宫外哪有这么多规矩。”太子抬抬手，一步跨进了雅间，神情淡淡看不出什么心绪，“十四弟的胆子真是大，竟带了和雅和诺敏格格出宫，身边儿也不带个侍卫，万一出了什么事，看你怎么跟皇阿玛交待。”
　　听太子说前半句时，十四的面色有些微变，但说到后面只是担心安全而没有追究和责备，十四微松了口气，笑道：“二哥不也没带什么侍卫就出来了么，弟弟带和雅姐姐和诺敏格格，也不过是吃完饭就回去的。”
　　听十四唤的一声“二哥”，太子不由微微一怔，他已有多久不曾唤自己二哥了？太子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刚要开口，却听十四“呀”了一声，面色一变，惊怔地望着他身边的男子，失声道：“你……这不是容小兰么？”
　　这时诺敏方才注意到太子身边的男子，一件深蓝棉袍，外面是墨色披风，再寻常不过的装扮，站在太子身边却丝毫不觉得寒酸。只见他身材修长，神情恬淡，一张脸温润净白，凤目朱唇，沉静地站在太子身侧，笑容淡淡，只是听十四提到自己的姓名，忍不住微变了下脸色。
　　“容小兰？那不是京城瑞庆班的昆曲名角儿么？”诺敏正端详着，却听和雅轻惊呼了一声，“你真是容小兰？”
　　诺敏对昆曲那“依依呀呀”的戏词一向听不太懂，自然不知道“瑞庆班”，也不知道“容小兰”，但听十四和和雅的语气，这容小兰应该是颇负盛名的。
　　“是，奴才正是容小兰，见过十四阿哥、六公主和诺敏格格。”
　　听十四和和雅提及自己，容小兰上前半步，半跪着行了一礼——刚刚看他的意思，是想行大礼，只是还未全跪，却被太子拉了一下，容小兰一怔，只得就势行了半礼。
　　十四目光微微一闪，刚要开口，却听和雅兴奋地道：“你真是容小兰？以前总见你上了戏妆的样子，倒是没见过你卸了妆，竟也是这般清秀俊美……”
　　见诺敏怔在一旁，和雅拉了她笑道：“容小兰被宣进宫唱了几回戏，我去四哥、八哥和九哥府上时也听过他唱戏，他的戏……”
　　“六姐姐，”十四轻拉了下和雅，虽然唇边带了丝笑，但目光却冷了冷，“别让容老板看了笑话。”
　　和雅面色忽然间一红，表情忽然矜持起来，缓缓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诺敏笑了一下，和雅的神情倒跟歌迷看到自己的偶像时的反应差不多，只可惜眼下是大清朝，她又是公主，只怕不能那般随心所欲地追星。
　　而听了十四的话，十三神色也是一变，却笑道：“十四弟倒是不用怕容老板笑话……二哥，咱们还是走吧，怕只怕再待下去，十四弟倒是要笑话咱们了。”
　　诺敏看看十三，又看看十四，只觉得两人的眼神都冷了起来，不由悲哀地一叹——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可似乎从现在以后，这种情景会经常上演……直到两败俱伤！
　　“几位爷别为容某伤了和气，二爷、十三爷，小兰先行告退了。”见气氛蓦地冷了下来，容小兰半垂了双眸轻声道——他的声音虽然柔和低沉，却没有丝毫女气的感觉，包括他的动作身形，若不是刚刚听和雅解释，诺敏倒是根本看不出他像是个旦角儿，只觉得他的言谈举止竟像是文人墨客般清雅温文。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十四眼中会闪过那么深的厌恶，而十三又因此对十四产生那么大的不满？
　　“走？也好，咱们一起走。”十三忽然看了诺敏一眼，神情间竟看不出什么异样，然后对容小兰笑道，“刚刚还说一起去喝酒，你可不许赖。”
　　说罢，一把拉了容小兰往外走。
　　却听太子淡淡道：“既是喝酒，在哪儿都是喝，早就听说了诺敏格格的好酒量，还不曾有幸一起喝过，只是不知道诺敏格格肯不肯赏脸。”
　　诺敏只道十四是因为容小兰戏子的身份而轻蔑于他，不由笑道：“蒙太子抬爱，诺敏不敢不从，只可惜这顿酒是十四阿哥请的，还需做东的人答应才是。”
　　听诺敏如此说，十三不由住了步，而太子望向诺敏的眼中终是渐渐浮起一丝真正的笑意。
　　见众人的眼睛都盯向自己，十四沉吟了下——他知道诺敏这话的意思只是给自己个下台阶的借口，可是难道她不知道……算了算了，为了一个戏子，何苦伤了表面的和气呢？
　　思及此处，十四微笑道：“平日想请太子爷和十三哥都请不来，这次倒是沾了诺敏格的光，还真是小弟的荣幸呢。”
　　十三这才微缓了脸色，却见十四只口不提容小兰，不由冷笑着想开口，却被容小兰摇头阻止。
　　诺敏看在眼里，心中一动，起身笑道：“既是如此，人人都要尽兴才是，”说罢，盯向十三，“十三阿哥，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容老板是你们带来的客人，一会儿诺敏若灌醉了他，你们可不许跟诺敏急……”
　　十三望着诺敏眼中闪亮的笑意和殷然的期待，终是向她暖暖一笑，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诺敏眼中一下子酸涩起来——忐忑了十几天的心终于放下。
　　诺敏别过头去，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眼中释然的眼泪，却不料正对上太子眼中闪过一丝思量。而太子只是淡淡扫过她，看向别处。但只这一眼，却让诺敏觉得他探究的目光中有隐隐的深意。
　　“别看容老板文弱，却也海量，倒只怕十四弟付不起酒钱呢。”十三朗朗地笑道，只是盯着十四。
　　十四终是也柔和了面色，笑看了太子一眼，取了箸轻轻敲着上好的白瓷碟子，唱道：“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