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书》九月烟烟

5、师哥

　　他叫李学民，是武生李啸天的孩子。
　　五官之间依稀可以见到父亲的影子，却比父亲更多了几份书卷气。自小跟着父亲在戏园子玩耍，大大小小的招式或唱段，总也来的上一出两出。不过李啸天并不喜欢，李啸天自己是戏子，心里对这些通透的很。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其实说穿了，皆因为他们都是下作的行当。别看戏子在台上唱关公唱霸王，风光无限，义薄云天——脱下那身戏服，他们也就是供权势消遣的道具。
　　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
　　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
　　所以，他李啸天的儿子，不能唱戏。他给他取名学民，就是希望他能像唐太祖李世民一般，建功立业，名垂史册。
　　这是他李啸天从未对人说过的心愿。

　　他的书读的好，《霸王别姬》、《洛神》、《红拂女》、《贵妃醉酒》——戏里的故事，他都知道，一出出一折折的讲来龙去脉。
　　故事听的多了，她的戏唱起来更是三分入情，得了师父的表扬，玉丫儿总是跑来说给他听，他也总是挤出一两文钱买些女孩子家喜欢的小零食哄她——两个人年纪不过差个2、3岁，从小一起在戏园子长大的孩子，感情自是比一般人亲密的多。
　　玉丫儿十五岁那年，师父准备让她登台唱主角了。论年龄，她算是戏园子里最小的，论资历，跟着唐师父十来年上下的，不是没有！何况，这戏园子里，还没真正上过一个坤旦，猛就这么一上，观众们，接受的了吗？
　　一时间，玉丫儿成了众人注意的焦点，人前人后，总有些说话的，平时挺客气一伙儿练功的师兄弟们，也突然对玉丫儿冷落起来，明明刚刚大家伙还聚在一起热热闹闹说着什么的，玉丫儿一来，就陡的冷场起来。
　　玉丫儿也难受了，之前也上过台，表现的也还说的过去。可那毕竟是龙套的角色啊！这一会儿，突然让她出演主角，她行吗？这万一塌了台，丢了师父的面子，丢了戏班子的名声，这罪状，她担的起吗？
　　没人理玉丫儿，这害怕的话，也不能说给师父听，师父让她上台，是为着成全她，私底下，师父也没少受着人的说道，或多或少，也都听到过玉丫儿和唐师父的渊源，玉丫儿懂事，自己受着这份抬爱，可不能不识好歹。
　　玉丫儿想娘了。
　　玉丫儿其实记不得娘的长相了。她只记的娘说过会来看她的。刚来戏园子的时候，她天天等着娘来看她。东西吃完了，新衣服都穿旧穿破了，娘没来；唐师父对她好，练功却一点不含糊，嗓子吊不上去了——打！圆步没走好——打！下腰、拉筋——这些基本功仿佛要把她小小的身体撕开了，她拼了命的哭喊，她以为这样娘会来的，可是娘还是没来。
　　她等了几个年头，终于明白娘是不会来了，娘把她卖了。她不怪怨娘，她知道娘疼她，可是，那么疼她的娘，怎么就那么狠的下心，看也不来看自己一眼？
　　玉丫儿想着想着就哭了，一点没发现，这小小的屋檐上 ，又爬上来另一个人：
　　“我就猜着你躲这哭鼻子了！”是李学民。
　　“我才没哭呢！”
　　“咦，鼻涕沫沫都流嘴巴里了，还没哭呢？”
　　“我——我是有点冷！”
　　“行了行了，你个小丫头！”他揉了揉玉丫儿的头发，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给你买的白糖糕，吃吧！”
　　“呀！”她欣喜的拿了过里，迫不及待的拆开一咬：“还热呢！”
　　“那当然，我一直捂怀里没拿出来呢！”
　　“学民哥，你真好！”
　　“那当然，谁叫我就你这么个玉丫儿妹妹呢？说吧，又怎么难受了？”
　　“学民哥，师父让我唱主角！”
　　“恩，我听说了，戏码好象是《拾玉镯》吧？都是旦角的戏。这是多少人梦想的事，你还不识趣呢？”
　　“我才没呢！”玉丫儿嘟嘴捶了学民一下，眼风习惯性的一瞟，倒让学民痴了一下，“我是怕，唱不好，砸了师父的脸面和戏班的名声——再说，我还是第一个坤旦呢！观众喜不喜欢，接不接受还不知道呢！”
　　“那你想不想唱主角？”学民问她。
　　思索半晌，她坚定的回答：“想！”
　　“那就行了，想唱，就咬牙把它唱好，站稳你玉丫儿的位置，把名字唱响亮了，以后，就不用怕了！”
　　她忽然想起唐师父对她说的话：“玉丫儿，你想叫回你的本名，你就必须唱成师父这样，响当当的天字号第一当家花旦，这样你才用的起你那个名字，有资格叫回雪娉婷。”
　　她的心突然定了下来，没错，她要唱好，把她的名字唱响亮了——唱回她原来的名字——雪娉婷。
　　他看着她的脸，这个女娃娃好象就在他不经意的时候，忽然一下就长大了。他记得那年他放学来戏院找父亲，这女娃娃怯怯的站在后台，脸被围脖遮住了，只留着一双眼。
　　他问她名，她不答，只那么静静的用一双眼斜睨着他，他觉着奇怪，对她笑，她却一甩身就走，弄的他好不尴尬。要知道，他爹李啸天也是班里的台柱子啊，班主见了他都是客客气气的，可这女娃娃——
　　却也是奇怪，自此以后，他倒是注意上她，总有事没事的讨她欢心，遇见调皮的师兄弟欺负他，他也总是帮她出头，这么着久了，两人的感情，竟好过亲兄妹一般！
　　可是，刚刚玉丫儿眼神无意的一瞟，他分明觉的，这不知不觉中，她怎么这么轻易就大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