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雪夜灯 ...
-
淮光九年。紫陵金殿内。灯火通明。
喧杂的人群把整个宫殿填塞的不留一点缝隙,无论是王公大臣,还是庶民百姓,今夜,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不仅仅因为是一年一度的灯节。今夜,也是我登基的大日子。是啊,会是个不眠之夜啊。
“至天帝洪荒,开天地,襟三江,绝昆墟,而成百陆。宏滋武德,定荆蛮,抑东荒,平北寒,而成华夏。华夷之主,沐冠之虚,成于武德,善于文风,而定于贤思,以而富于民庶,成万世之业。忧国之心,愁民之痛,唯唯千载,亘数神龙,效复古尧,百陆丰裕,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成海纳之势,融川之基,而绵亘数千光载。至于光淮,废于金帝,硝火连城,庶民之苦,王臣之伤,势不可言而集结成哀。金淮无德,倒华夷之孜,废王古之训;承王宏韬,轫旭光武,举义天成,邦杰之臣闻风而至,平四夷,甚何西陆,碌碌之辈,丧风而逃;破王霆之都,定于滇都,诛乱臣,杀逆贼。及而至今,四海已平,寰宇已定,承王之资,媲于帝武、神龙、古尧之帝,民臣心归,破势而成。今承王即位,开国号天煜,改号天武帝,定国都滇城,封纳百臣,十日不绝,大赦天下!”
佐丞洪亮的声响仍然回荡在华丽的宫殿内,很是寂静,我抬头望了望前方金黄色的龙座,很久了啊,都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膨胀的野心对这庄严而又神圣的座靠垂涎三尺,会是一种什么感觉,高高在上地俯瞰一切,还是随心所欲地发号施令,今夜,我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可是,我也知道,这龙座也是荒废的延续,终有一天,它会变得一文不值。
侍卫低着腰走到我身旁,轻声说,承王,登基吧。
我一下神色怒起,愤恨地盯着这个侍卫。
侍卫抬头望见我的眼神,一楞,慌忙改口,天武帝,登基吧。
从未有过的荡气回肠,我高昂着头,挂着雪白的披风,登上了我亲睐许久的龙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们开始排山倒海势的尊呼,像整个寰宇都在振动一般,我扫视着俯倒在我脚下的臣民,突然之间,心中不知为何多了一种惆怅和寂寞。
是什么呢。
我还沉思在这一闪而过的感觉,完全忘记了整个宫殿内的灯火酒绿,笑杂喧哗。我好像少了什么,这么多年了,居然第一次有这样难以言喻的悲伤,难道,是在想念他吗。
“乱臣贼子!幽承!纳命来!”雪亮的匕首刺了过来,有些耀眼,整个宫殿内的气氛一下慌乱起来,惊叫声和怒斥声交杂在了一起,人群不停地奔跑,好似这一声有着千军万马的阵式,踏着满地的尸身飞驰而来!
“铛!”是铁器触碰铁器的声响,我缓过神来,凝眼望,是雨纹军统领文海奕,我心安静了下来。
“拿下他!”文海奕喝令,几百雨纹战士拥了上来,将刺客围了起来。
刺客似乎有些慌了,步法和身形都有些乱了,文海奕趁机一掌将他击落在地上。
武帝,刺客拿下了。文海奕单跪在地上说。
恩。
我站起身,静静走到刺客面前,我看到了他那双愤怒眼神,冒着血红色的火花,像要焚烧一切,而此刻,我相信,他看到我的眼神,是灰黑色的,没有光泽的。
为什么你要刺杀孤王。我问。
哼!叛国之贼!要杀就杀,不必多问!刺客怒吼,另我有些汗颜。
杀了他!杀了他!天武帝,把他凌迟处死!宫殿内喧哗了起来,众人都恨不得将刺客置于死地。我再一次扫视了我的臣民,每个人的眼里,都是火,杀人的怒火。
武帝,微臣认为,此人绝不能杀,这,一定有人幕后指使。
我转过头,是文海奕。
我微微点点头,喝令道左右,来人,将刺客打入死牢,没朕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违令者,斩!
整个宫殿突然寂静了下来。我冷笑,都是些怕死的家伙,如果现在他还在,一定会站出来的吧。
我再一次沉默了,拖着凝重的步子,走出了紫陵金殿。
外面好冷啊。
我站在楼台上,看滇城的这一切。满城都是明亮的灯火,各式各样的火具,在漫天飞雪的夜晚,多了几分惬意和温暖。很难得的大雪,整整下了一个月了,连滇城这样的温暖的城市都会被覆盖,大片的白,很是干净,大街小巷里,孩子们嬉戏的背影在这热闹的夜里,又多了几分童真和乐趣。我转眼望了望纸醉金迷的宫殿,呵,竟是这般模样。
我又想起了刚才那双腥红的眼睛,心里好像被揪了一般,做一个帝王,原来也是有人唾骂和憎恨的,我原想,我会带给天下幸福,难道,是我错了吗。
陛下,天凉了,注意身体。身旁的侍卫说道。
我附和了一声,披上了白狐大衣,好暖和,离乱中的百姓,现在怕是连衣服都没有穿吧。而我,却喝着甘甜的美酒,穿着昂贵的衣裳,这就是我的初衷吗。缠绕的色线将贫穷与灾难击打的支离破碎,偶尔又传来断断续续的笛音与箫声,红尘世俗的故事就是这样一夜夜写在泛黄的历史上,战争,是这历史上最耀眼的一页,但是,也是最悲哀的一页。
我想起了五年前,我和冰弘也是站在这里望着滇城的白砖黑瓦,高墙大街,陪着深红色的太阳在天际与流霞渐渐缠绕成一条暗红色的光线。然后,夜幕覆盖了整个城池,城内的民房里的灯火一个接一个地亮起,原本因午后的炽热安静下来的街道开始繁杂和喧哗起来。冰弘抬起了他厚实的手臂,伴随着盔甲的声响,长满茧的手指向了那片通红的火光。
承王,你看,滇城的幸福已经开始了啊,比我们的战争还要早到来,我们,还继续吗。冰弘的脸被灯火映的通红,有一种久违的感觉。
弘,我们要带给的是天下人幸福,滇城,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并不是结局。
可是,承王,我却觉得我们这次带给天下的,是无尽的灾难啊。
弘,你这个姓跟你这个人还真不符合。冰弘冰弘,而你却热的像一团火一样,干脆你叫烈弘吧。我微微一笑,定了定神,从腰间取下陪伴我多年的佩剑,伸手递了过去。弘,这是上古帝王留下的帝剑雪影,也是我们幽氏的至宝,我现在将它给你,作为信物,给你承诺,十年之内,我幽氏一族必将带给苍生一个强盛的百陆!
冰弘裂开嘴角一笑,接过雪影,仔细抚摸剑上的刻纹,就像抚摸一个婴孩一般。
突然,冰弘跪在地上,咬破手指,重重地印在剑柄上,然后,抬起头望着我,眼里溢满了希望,说,承王,我知道,终有一天,这把剑会再次回到你手上,那时,也许我已经不在了,我希望你记住,今夜的话,今夜的誓言,和我冰弘曾为苍生留下的血,将来,做位明君。
我再次接过雪影,剑柄上深红色的血印像一条纹络,深深地缠绕在剑上,已经浑然一体。这是一种何等的力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我整个人已经被冰弘彻底征服,我情不自禁地点头,说,弘,有我幽氏,必有你冰氏,你的血,决不会白流!
那夜的灯火,如同今夜一样的通红和妖媚,身上的雪影剑还是如同当初一样锋利和耀眼。弘,我终于明白当初你的话,身为帝王,我要的,不再是乱世,而是千秋万代的幽氏王朝;乱世的功臣,也是应该随着乱世的覆灭而一同消失的。所以,你,不得不死!
今夜的雪,像风一样的乱刮,整个滇城的灯火上,都覆盖了厚厚一层白雪,燃烧、融化、蒸腾,往往复复的重叠,青烟静静地袅袅上升,一时间,将滇城弥漫开厚厚的一层云烟,仿佛有一张嵌满银白色微弱光芒的布帛覆盖了整座城池。热血还在沸腾,那不是这连天的白雪所能掩埋,就像是当初的誓言,是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对,依然热血,依然澎湃。只是,我的心,早已迷失在了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
我该怎样做,才能给天下幸福?
我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抚摸到了我的胸膛,很温馨的感觉。我不禁回过头,好熟悉的一张脸,是姬妃。
陛下,天气凉了,注意龙体,姬妃边说着,暖暖的气息从朱唇里散出,同冰冷的空气凝结混合,逼近我通红的脸,有些醉人的味道,让人有些意乱情迷。我紧紧握住姬妃双纤细的素手,伏在她柔弱的身体上,细微的体香从肌肤里渗出,我微闭上双眼,禁不住说道,好香。姬妃,这是骅缘峰特产的凤合香吧,听说这香料出自当地的凤合花,每隔四年一开花,而花开的时间也极为短暂,只是清晨那短短的一个时辰而已,极其珍贵,你是怎么得到的?
姬妃微微一笑,绕开了我的话,说,皇上,刚才刺客行刺,有没有受伤,臣妾听说了实在当心极了。
我静静地搂着她,用犀利的眼神望着她不安的身体,我知道,有什么事会发生。
姬妃还想再说什么,见我没说话,眼神不由自主地游离起来,不断躲开我眼里芒刺。
终于。
好了,陛下,我告诉你吧,其实,凤合香是一位先生带过来的,他说,这件事,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皇上你。姬妃俯下身子,有一种负罪的感觉。
哦。是吗。朕倒是想见见你的那位先生,明天晚上带他来凝云书房来,知道吗。我转过身,不想让姬妃和周围的侍卫看到我浮越在脸上的兴奋,他,还是来了。
今夜,我第一次逃离了贵族间的嘈杂,顶着凛冽的寒风和纯白色的雪花,站在距离百姓们那么近的灯火前,贫穷和富庶,高贵和低贱,也许,就只隔了这么一层薄薄的雪花,而幸福与悲伤,身为帝王,只能拥有一样。
直到这夜的雪将滇城的所有灯火全部埋葬,我终于做了决定,还是要悲伤吧。
第二天的早朝,大臣们上朝的嘲杂声和累叠在桌上烦闷的奏章,我托着下巴,无聊的翻动泛黄的纸张,这样的生活,今后就是往往复复,往往复复,是没有头的,平静如水。对,这样惊不起波纹的生活,怎么能够安抚我那颗踏过战争的洪荒而动荡不已的心。我内心的狂热,现在,足以焚烧一切。
皇上,北陆白羽城舞烈王为恭贺陛下登基,进贡黄金千两,珍宝二十箱,白狸皮五十张,千年白参三支,玉鼎珠光,龙血刃,紫氲金砂炉,雪纹蓝豹兽......
雪纹蓝豹兽?我好奇地直起身子。
是。陛下。就是那个北陆特有的生物。周身雪蓝,夹杂了着闪白光的光点的雪豹,只生活在北陆冰冷的寒极之原,其血,其骨,其肉,都是起死回生的良药,据说驯服它的人通过它的力量可以驭风而行,穿梭于天地,只是旷古至今,能抓到的雪纹的人确实很多,真正驯服的人屈指可数。礼官振振有词,竟流利地没有一丝停顿。
恩。雪纹。的确是不错的神兽。舞烈这份礼我收下了。我挥手示意,众侍卫将礼彩收会。
陛下,踏火大陆的百姓似乎有些骚动,在那里的官员回报,有一股反天武帝你的势力通过异教控制人们的思想,现在,当地的兵力已经不能够对抗了,臣民们希望武帝尽快派兵镇压。文图阁大学士夏侯淳,手握玉圭,走出行列。他虽有些年迈,也确实是为民为国。
叛乱啊。在我登基的大好日子。居然出现这等乱事。
文海奕。我叫道。
微臣在!文海奕站出了队伍,单膝而跪。
文将军,现在我命你率一万雨纹军,前往踏火剿灭叛贼,限你五日之内完成!我感觉到了殿堂内有些蠢蠢欲动的气息,一万雨纹,可是幽氏的精华啊,连征讨百陆都不曾用过的军队。可是,这种气氛一下就宁静下来。
武帝,海奕绝不会让你失望。文海奕坚决的回应道。
恩。我有些高兴,也有些失望。高兴的是,我幽朝竟会如此忠心的将军;失望的是,朝臣中居然没有人质疑,全部是些没用的家伙,是愚忠还是谄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失望,就是这样静静蔓延开的。
陛下。陛下刚登基不久。老臣以为应派出使臣,出使百陆各王侯城,收纳人心,这样才能使得我大幽帝国有时间巩固后方,稳固基业。金丞使乐昊风已年过半百,可声音依旧如此洪亮和透彻心神。二十年前,就是乐昊风出使霆都,让我们幽氏赢得金色王朝的信任,称霸一方,可以说,他,乐昊风功不可没。
呵。昊风。你还真是不服老啊,那么这次,是否也交给你全权负责?我问道,我知道这个人是个牛脾气,这种官套的话,也不过是个过场罢了。
老臣为了幽氏一族,为了百陆苍生,一定会鞠躬尽瘁的。乐昊风伏到在红色地毯上,虔诚地向我跪拜。
我说,好了,金丞使,现在,朕封你为封疆大金使,出使百陆各诸侯,所需财物,一切由国库承担。
谢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的第一次早朝,就在呼喊的洪流声中结束了。紫陵金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偶尔殿外的高枝上寒蝉嘶鸣,满地衰落的雪花,堆叠堆叠,竟如同宫殿一般的寂寞,留下狼籍的身体仰望苍穹。冬季,还很漫长吧?深院里的庭花,不知道何时才能绽开。姬妃昨夜舞动的裙裳,还有多少个昼夜可以消沉?
酒杯,翡翠,红绫,消磨了岁月,万古的帝王和英雄,踏着远逝的马蹄声,姗姗来迟。霆都的蔷薇,还在寂寞的鲜艳着。然而,往日陪衬这些花的水榭楼台,朱雀玄武,如今,坍圮的,封满尘埃的黑色瓦砾覆盖了旧日宫廷的一切,寂寞,还是寂寞,从花心渗透到泥土的滋味,贵族们的生活,除了锦绸奢华,剩下的就是一身狼籍的悲哀,在欺媚和孤独中花掉自己的生命,我想,帝王和贵族,似乎同出一辄,所以,我除了女人和富贵,其实,我什么都没有。
姬妃对着铜镜描着细眉,朱唇微闭,纤细的手在眉眼间游荡,肌肤透红的白,的确是个很美人儿,难怪少年时代的我,竟也会如此迷恋这种倾城倾国的美,可岁月的伤痕,似乎在她的脸上没有逗留过,而少年时代俊秀的我,如今,已是鬓发有些花白的人儿了,呵,岁月还真是会捉弄人。我走到姬妃身后,抚弄她馨香的长发,姬妃颤颤地一笑,将纤细的手放在我的臂腕上,说道,陛下,今日早朝是否顺利。
我伸展了下懒散的身体,一下倒在柔软的青鸳纱枕上,单手托着下巴,叹了一口长气,道,没什么特别的,只有无聊而已。
姬妃微微笑着转过身来,俯身卧倒在我的身上,两人的体温紧紧黏合在一起,然后,姬妃的手顺着我的身躯,触碰到我干燥的脸庞。陛下,既然无聊,就让臣妾来服侍您吧。姬妃的脸开始涨红,千娇百媚的美。可我还是没有心情来安静享受这种感觉,我阴沉着脸,拒绝了姬妃的柔情,冰冷地说道,柔儿,你的那位先生怎么样了。
姬妃随着我冰冷的表情,神色也逐渐黯然了下来。直起了身子,转过脸又对着铜镜,继续描着眉黛。
陛下,您心中关心的只有这吗。姬妃的话很凝重,有一些要哭泣的声响。
我感觉到自己的话似乎伤到了姬妃,于是,我又从青鸳纱枕上站了起来,脸色柔和了下来,再一次触碰到姬妃的肌肤,靠到她的耳边,轻轻地说,柔儿,对不起。
姬妃的眼泪蔌蔌地往下流,突地靠到我的肩膀上,泣不成声。
就这样,时间成了一种定格,原来,感情是不会随着岁月的老化而消淡下来,我仍就如此爱她,姬妃,你流的泪,还是泛滥沉淀到我心里,是这般的沉重。我俯下身,吻了下姬妃清瘦的脸,望着她水灵的眼睛,说,柔儿,我们去御园走走吧,很久都没去了。
姬妃破滴为笑,挽着我的臂膀,细声呢喃,陛下,那先生的事......
迟些再说吧。
暮色开始四合。红色的光在天际的边缘烧成了云状,难得的艳阳日,就这样在安静中度过了,白色的雪绒,随着游离在空中的细风,到处飘荡,就像是久未还乡的游子。我靠坐在龙椅上,望着窗外发生的一切,心里阵阵涟漪。宫殿内的熏香弥漫开来,萦绕在淡紫色的王袍上,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陛下,你想见的先生已经到了。姬妃踏着碎步,走上了大殿。
恩,传先生。
正殿的漆红大门外,小白色的光点出现了。越来越近,鹤发白冠,黑发上零星的镶嵌了几屡白发,一身素白的儒服,俨然仙风鹤骨的仙人。他踏进了大殿,低着头,俯身跪拜。这时的大殿,少了几分威严和肃穆,另整个氛围没有那么凝重。姬妃站在一侧,脸上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望着俯身在地的先生。
苏木先生,别来无恙吧。我直起身子,走下了龙座,姬妃用吃惊的眼神扫视我,然后,又把眼光落在先生身上,好像这位先生是一个难以解答的谜。
呵,一别二十载,武帝依旧这样健硕,而老朽却已经白发苍苍拉,岁月不饶人啊。这位苏木先生抬起头,慈眉善目,望着我,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苏木老先生,你身子骨还是很好啊,这些年云游了很多地方吧,改天跟幽承讲讲吧。我握住他的手,满手的皱纹,却很有气力。这位苏木烈先生,就是当年帮助我登上侯爵之位的人,他精准的天象学,出奇的谋略,广阔的见识,的确是百年难得的奇士。他说,他是上苍遗落的一颗佛珠,历经万世沧桑,再生在骅缘峰的一块坚硬的山石,凌傲大地的一切。
朕在姬妃的身上闻出了凤合香的味道,这种玩意儿当今世上也只有你老做的出来,想当年,不是这凤合香,朕恐怕连爵位都得不到。我思绪有些荡漾,二十年前的往事又历历在目。
苏木烈轻轻推了我的肩膀,呼唤道,皇上,这次召唤老朽有何事。
我定了定神,重新拾起笑容堆满脸庞,道,这次,朕有要事要托付于先生。
我转过头,示意侍卫左右全部退下,连同姬妃一起,走出了大殿。
现在,整个紫陵金殿内,就剩下我和苏木烈。
我突然单膝跪倒在地,苏木烈两眼一楞,慌忙跪下,说道,皇上这是干什么,折煞老朽啊,折煞老朽!
先生,请让我和你一起云游四海吧,务必答应啊。我眼里闪烁着光芒,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可是,皇上,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这一走,大好的幽王朝怎么办。
我想好了,太子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可是接承帝位了,我会安排好亲抚的大臣,协助太子的。先生,我确实不属于这样的生活,金戈铁马的日子,我再也不能拥有了!我声音有些哽咽,难以言喻的悲伤。
这样,时间又陷入了沉默,偶尔有风从窗外刮过,清晰可闻。苏木烈不断地来回踱着步子拼凑成一段段有节奏的音符。
这样啊。老朽能够答应皇上。只是从此再没有锦衣玉食的日子了。苏木烈终于打破了宁静,另我异常的兴奋。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我迫不及待地问。
明日一早。
哦。
我同苏木烈先生继续寒暄了一个多时辰,他说的话我几乎没有听进去。我想到了即将离开这个我呆了几十年的地方,也确实有些惆怅。滇城的金橘、龙冠果、紫色珞桃,也许今后的许久时间,再也不能一尝了。而用金色瓦砖铺盖的落城桥,琉璃石堆砌的白色瑶亭,这些种种,种种,昂贵和雍容的建筑,再也不属于我了,而我,将是流浪和落魄的游人,在高山峻峰间,重新打造某种新的东西,或许,这样的生活才能够多一些刺激。而不是像这样,一平如水。
不知不觉中。夜深了。
苏木烈先生早已离开了大殿。而剩下我独自坐在龙榻上。
皇上,过了子时了,该就寝了。大殿外的侍卫低着头,走到我身旁。
恩。摆驾,太子府。
马车奔驰在路道的声音,打碎着深夜的宁静,可偌大一个皇宫,又有谁会注意到夜深里的一点声响?或许,上苍知道吧。皇宫的驰道宽而大,容得下几十辆马车并列而驰,更不用说现在一辆孤单的马车,稳稳当当的奔驰,穿过湖心池、御园、长亭走廊。不一会,太子府到了。
我喝退左右。独自走了进去。
暮儿沉沉地睡在床榻上,脸膛上偶尔渗出两滴汗珠,多么俊秀的一张脸,少年时代独有的朝气啊,更何况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呢?暮儿的呼吸很均匀,没有一丝紊乱,看来他平日的武功倒是没有懈怠,日日精进了。我突然感到一丝不安,这些单纯的武术不是帝王的资质。但是,其实,我很想暮儿能够继承我狂荡的血液,挥斥着巨剑,踏着飞驰的烈马,穿梭在无垠的疆场上,将鲜红的血液洒在泛着青光的盔甲上,就像英雄盖世的人群儿一般。
可是。我错了。
暮儿需要的是治世的韬略,旷世的贤臣,而不是风餐露宿的日子和打打杀杀的乱世,那些东西,的确是属于那些有野心的英雄,而一个强盛的王朝不仅仅是武力所能够打造出来的,是需要数人的自由和幸福,来给万万千千人的安定与幸福,这就是帝王,一个万古流芳的帝王应该做的事。而我,却恰恰少了这点。
我轻轻摇醒了暮儿。
暮儿伸了下懒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说,父皇,这么晚了,什么事呀。
暮儿。你今年多大了。
过了虚月,就十五了。暮儿歪着眼睛,静静回答我,父皇,您问这来干什么啊。
呵。父皇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上阵杀敌了。我微笑着,伸出手抚摸暮儿秀黑的头发,暮儿,父皇有一件事要你做,你答应父皇吗。
恩。
暮儿,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坚强地活下去,做好一个太子或者未来帝王的本分,皇族的使命,是给天下人幸福,好吗。
知道了。父皇,我将来一定做一个对得起天下的君王。不过,我知道父皇一定比我做的好。暮儿拉着我的手,放在他自己的头上,很是依偎。
好了,暮儿,记住父皇今天晚上给你说的话,好好睡吧。明天,会有朝阳的。
轻纱的蚊帐再一次合拢,暮儿渐渐躺下的身影又浮现在脑海,这三更夜的风还真是刺骨啊,顺着周身的毛发,不寒而栗。就这样结束了吗。再也不能见到暮儿了。我一生中唯一的儿子。他继承了幽氏所有优良的血统,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将来背负的是天下苍生,也许很沉重,很孤独,是吧。我转过头看了看太子府,依旧阑珊,随着渐远的马蹄声,消失在漫天的夜色中。
陛下。我们这是去哪。驾马的侍卫问道。
去红霄宫。
哦。
红霄宫华丽的装束很快就看到了。我有些迫不及待,不仅是这紫光红灯下的巨大殿堂,也是这里面细纱长裙的柔水女子。已经许多年时间了,早就习惯了她温柔的双手在我脸上划过,闻着她细白身躯上独特的体香,度过漫长的黑夜。这一切,在焚化的烛火中静静结束吧?
柔儿。朕来了。一踏进这个香粉弥漫的房间,意志就开始有些迷离,姬妃穿着深红色的薄纱袖裳走了出来。
陛下,这么晚了,还没睡呢。姬妃走到我身旁,用手挽过了我的脖子。
柔儿,我有事要交代你,你得听好了。
好。
我呼唤亲信,将一个檀木紫盒交给了姬妃。姬妃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取出里面已经写好的诏书,这是我命史官连夜赶写的,内容应该想也想得到,由于先皇天武意外病危,现传位于太子幽暮,虑太子年幼,另立中书丞唐酥、镇国将军文海奕、文图阁大学士夏侯淳为辅政大臣,辅助幼皇处理朝政,所以事务要经皇后姬柔印章,钦此。
姬妃楞大的眼睛看完诏书,不时地往我身上瞟过。陛下,你这是......,要离开?姬妃的瞳孔开始张大,有一种即将离别的恐惧镌刻在深黑色的眼瞳中。
恩。柔儿,以后暮儿的一切你就得多费心思了。我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陛下是要去哪。去多久。
不知道啊,我逃离开姬妃的眼神,仰起了头,昆墟之巅,墨海之尽,极北之北,很多地方,很多离迹,我都要去。也许这个时间是几年,或几十年,更或者,是一生吧。
姬妃低下了头,眼睛埋没在了黑色的阴影中,看不到悲喜,只看到几滴晶透的东西顺着脸膛,溅落到红色地毯上。时间又进入了寂静的状态,她没有动,我也没有动,好像这种方式是我们俩最擅长的交流方式,在光线浑浊的房间,进行交接仪式。
我开始承受不住了,眼皮开始黏合,脚步也开始摇动起来。姬妃迎上前来,将我搂住。陛下,安寝吧。
我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脚步,走到了床榻边上。
陛下。就让臣妾来服侍你最后一夜吧。我感觉到滚烫的眼泪滴落到我的王袍上,串成一条白色的线,浸湿了王袍上威严的神龙,淡色的光芒变成了深暗色的红光,姬妃的心,我知道,已经揉碎了。
我抱住姬妃,拉下了蚊帐。
今夜的风啊,还在继续吹啊。今夜的埋满雪的花灯啊,还在烈烈地燃烧着,融化的雪还在萦绕缭落,我的心,也随着这万里的雪风,飘荡过了高山、荒原,开国皇帝的这一页,就这样在荒唐的一夜刻画上了荒唐的句号。五年前的灯,五年后的灯,都是一样的结果,在寐黑的夜失去了光芒,在烈火中变成了灰烬。
而五年前的我,是位野心的侯王;五年后的我,却是窘迫的帝王。发生的一切都不同了,唯一相同的,是那把雪影剑上的血痕,和那永世对天下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