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语》苏惟

9、回忆

　　也许，直到我们都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时候，关于那天的记忆，仍旧会在这缥缈的虚空中，延续下去吧。

　　那晚，小戬只说了两句话。
　　他说，我，叫梁思戬。
　　他说，我，是真的，离不开你啊。
　　杨扬低着头，看着露在被子外面的修长的手指，等待着他继续告诉自己一些什么。
　　不是么？这样的两句话，只能让人认为是长篇倾诉的开始。
　　然而，当他再一次抬起头时，看着小戬闭着眼睛的面孔，呼吸绵长而沉稳，才发现，原来，刚才还在颤抖着的少年，终于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帮小戬腋好被角，杨扬站了起来，他需要静静的整理一下思路，究竟发生了什么，又将要发生什么？小戬，又是谁？是啊，他说，他叫梁思戬，不再是杨戬。还好，仍旧是小戬，这一点，并没有变。
　　熟睡中的小戬似乎觉察到了杨扬的离开，轻轻哼了一声，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还没走出房间的杨扬转过身时，看到的，便是他在床上缩成一团又开始颤抖的样子。急忙又坐回了床边，他才平静了下来，继续安静地睡着。
　　“这，就是你说离不开我的意思么？”杨扬低低地叹了一声。
　　离奇的一切，就是从自己步入深山的那一刻开始的吧？但是，如果仅仅是误闯禁地得自己使他有什么他必须来找自己的理由。那带着小戬来到自己身边的哥哥呢？又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在小戬衣衫褴褛地穿梭在山林里的时候，他那两位衣着光鲜的父母，又在哪里呢？是所有的人，都被这个少年的调包计骗了？还是说本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指向自己的，早在哥哥一定要自己去那座山抓蝴蝶开始，或者说，更早？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宁愿相信从来都不存在第二种可能，宁愿相信眼前的这个少年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彻头彻尾地骗了所有人。后一个可能太恐怖，那种被所有人蒙在鼓中的惊恐与最亲近的人的背叛或者说从来就没有自己亲近的人的慌乱深深地压抑着杨扬。
　　不可能的，是自己想太多了。
　　他无声的安慰着自己，他害怕自己就像《楚门的世界》里那个从未怀疑过的TRUE MAN，在发现自己真的被世界所抛弃时，体会到那种从心底浸透的冰冷。他害怕自己在终于以为找到真正世界与阴谋的交界时，只看到，那同样横在楚门面前的，那面巨大的，画着蓝天白云的石灰墙。他害怕一直都很优秀的自己，到最后，不过是别人闲暇时拿来消遣的娱乐。他害怕，当所有的亲人都不再是亲人，自己的家，又到了哪里？
　　所有的疑问，都在潜意识里进行着。
　　杨扬痛苦地抓挠着头发，拼命告诉自己，不能想太多，也许明天，就会发现自己仍然躺在自己舒服的大床上，小戬，还在客厅里熟睡。即使这一切都不是梦，当明天他醒来之后，自己就可以知道真相的。还没有那么糟，自己没有必要给自己找那种完全可能不存在的烦恼。
　　杨扬以为自己一定会失眠的，这样的夜晚，一定会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变得异常的漫长与难熬。然而，似乎过于疲惫的自己，并没有保持太长时间的清醒，当他还在一遍遍的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的时候，便已趴在床边，跟着开始了熟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杨扬感受到因为趴着睡了一夜而导致的全身酸痛。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小戬正愣愣地盯着自己。棕色的短发，光洁的额头。
　　下意识地想逃避开什么，不想回忆昨晚的事情。而这种难度颇大的自欺欺人，也在小戬开口的第一句，宣布了终结。
　　“对不起，昨天真的好累，你也一定很累的，所以，我现在告诉你，好不好？”看到他醒来，本来注视着杨扬的目光不自然地移开了。
　　“为什么说，我也一定很累？”
　　“等一下，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其实，我知道的，并不多。”小戬坐起来，似乎已经恢复了精力，脸色不再是那种吓人的苍白。
　　“好，我打电话请假。”
　　两个人沉默地洗漱，杨扬甚至还热了牛奶，拿出果酱和面包片，坐在桌子前等着小戬吃一顿最简单的早餐。
　　或许，是想再给自己留一点时间，他不知道，从昨天起，就想把事实从小戬嘴里摇出来的心情，到了现在，为什么有一丝畏惧。他甚至有逃跑的冲动，或许，知道的太多，没什么好处。
　　“我已经说了，我叫梁思戬，并不是你的什么侄子。”
　　“嗯。”不知道应该做何反应的杨扬决定沉默的当作听一个故事。
　　“我早就记不清楚我妈是什么样子了，在和她在一起的回忆里，只有不停地奔跑，躲藏。后来，我们到了那个山庄，在那里，我第一次坐下来喝了一碗安稳的米粥，我到现在还记得，配粥的萝卜丝，是多么的美味。那一年，我应该是三岁。”
　　短暂的停顿。
　　“我以为我终于不用再跟着她东躲西藏了，可是从那天开始，就被关在了那个黑洞洞的小屋里，只有我和妈妈——就是你住的那一间。我妈让我叫那个给我们送饭的老人奶奶。奶奶那段日子里，没跟我们说过一句话。我妈有时候很沉默，有时候却像忽然发了疯，对着房子里的桌子又打又骂。我以为她会打我的，但是她在失控的时候，从来都是尽量地远离我，甚至，不敢看我一眼。然后，每次她恢复过来的时候，就会紧紧地抱着我，伸手轻碰我额头的那只眼睛。之前在外面的日子，那里，总是用布条缠起来，在那个屋子里，我才第一次可以长时间露出那只眼睛。那个时候，那只眼还不会消失。”
　　梁思戬的语调很平静，平静地，似乎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他缓慢地回忆着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他说得很慢，却很流畅，似乎这些语言早已在心里默默讲述了很多遍。
　　“后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逃出去。那是我最后悔的一次淘气。按理说，我这样的人，或者根本不算是人 ，是根本没资格淘气的。但是那些奔波的日子，我妈真的很宠我。她总是尽量地想给我和其他孩子一样的待遇。在那个屋子里的时候，我很乖，所以，她就对我更好了。长久的沉默之后，也会给我讲故事。讲那些每个孩子都听过的故事。她那时，最爱讲的就是小美人鱼，她一遍一遍地给我复述小美人鱼甜蜜的时光。然后，在讲到小美人鱼化成幸福的泡沫时，泪流满面。她记得告诉我每一个故事的经过，却忘记了告诉我，这里，并不是我们的归属，忘记了告诉我，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我没有权力走到阳光下，没有权力在听到其他孩子欢笑时妄图加入他们的行列，我甚至没有权力，让任何一个做为普通人的存在，察觉到我曾来过这个世界。于是，那天白天，她睡着了。我才发现，我们的房子，并没有锁上。听到窗外有小孩在玩，我就推门出去了。我竟然顺利地走出了院子，那时的奶奶，应该也没有察觉吧。我看到小孩子在阳光下奔跑。他们大叫着木头人不许动，然后总会有忍不住笑起来的，然后，那个笑起来的孩子，会很高兴地趴在墙上，继续重复着一成不变的游戏。我从来没有玩过这样的游戏，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孩。他们笑得那么开心，好像全世界都消失了，他们还会一直笑下去。”
　　小戬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被阳光照射的午后，他回忆着那些孩子的笑容，回忆着自己怎样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以为自己也会拥有的天堂。然而回忆中，他再也找不到当时自己被阳光映照的笑脸，他再一次感到的，只有彻骨的冰凉。
　　杨扬也感到了那种冷，他甚至，不自主地颤抖着。在听到小戬说那一句“或者根本不算是人”的时候，那样的语调，是经历了多少痛苦之后的麻木？虽然很想把正在回忆里重复伤痛的少年拉出来，他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能做到的，只有沉默地倾听。杨扬忽然觉得自己昨晚的辗转变得那样的可笑，自己在怕什么？所有没有经历过的痛，都施与在面前这个少年的身上。自己有什么资格，去怨天尤人的担忧？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怀疑那些爱着自己的亲人？
　　“然后，我说，我，可不可以和你们一起玩。我摆着自以为会很可爱的笑脸，换来的，是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寂静。”
　　之后，又开始了长久的静默，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叫做梁思戬的孩子，他努力地微笑着，他对那些回头呆呆地看着他的孩子们说：
　　“我叫梁思戬，我可不可以和你们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