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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淡月回廊谁合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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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轴日久发涩,吱呀一声响,虽然动作轻微到了极处,在这寂寂的夜里听来,仍是刺耳的很。三德婶定定坐在灯边,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见陈三德荷着锄头进门,勉为其难地微微一笑,轻声道:“田里的活计不用这么赶,明儿再做也是一样。”
陈三德叹口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半道上才学耕田种地,不多下功夫,错过了时令节气,秋天就无米下锅了。”皱眉道:“你怎么了?怎么恍恍惚惚的样子?”
三德婶略一摇头,淡淡笑道:“三德,咱们要预备把雪樱速速嫁出去了。”她的眼睛里如置寒霜,冷冷地道:“今晚陈诚婶来提亲,说他家少爷瞧上了樱儿,立下心想娶。我说樱儿还小呢,一口就回绝了,可坐在这里越想越怕。若他不肯死心,查到咱们是半道搬来陈家湾的,再往后知道樱儿的身世……万一传到南京齐家去,我们万万也脱不了干系,说不定又要背井离乡,迁到远处。如今年纪不轻,再改名换姓重来一次,可再受不起了……”
陈三德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迟疑道:“那怎么办?那年珍珠把女儿送来,害得咱们立刻搬家。好容易藏在陈家湾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三德婶默然无声,取剪子将灯芯绞了半寸,火苗腾腾地燃起。灯光一暗一明间,她的脸也像活泛了一下,眉目间全然不是平日里朴实无华的农妇模样。她凝视油灯半晌,含笑抬起头道:“今儿被这事情一搅,倒让我想起先前在兰菊社的日子,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咱们都老了……三德,你还记不记得文珍珠,武碧玉?”
陈三德微微一笑,轻声道:“你们两个人那时可是兰菊社的台柱子。后来珍珠嫁到南京齐家,你又嫁给了我。我怎么会不记得呢?”他深深地叹口气,摇头道:“珍珠给齐家老爷唱戏那晚,我就在台侧拉琴。碧玉,我看到她上台时的眼神,我就知道她想干什么了。”
三德婶眼里蒙起一层雾气,低声道:“她一直瞒着我。等她一走,文珍珠、武碧玉的牌子也就倒了……”
文珍珠,武碧玉。二十年前新定府的兰菊社最负盛名时,每晚在水粉的戏牌子上头,另外用竹竿子挑起灯笼来,里面燃着的蜡烛比小孩子手臂还粗,灯笼上写着的六个大字“文珍珠”“武碧玉”,半里地外都瞧的清清楚楚。戏院门前摆的瓜子摊、点心摊、茶水摊,开戏前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那晚兰菊社上上下下紧张万分,因为新定府首富王家三天前便包下全场,专程招待金陵的富商齐如山。王家老爷事先沉着脸打招呼,若是因为戏演不好生意谈不成,兰菊社就不必在新定府呆了。
本来珍珠唱青衣,她工刀马旦,锣鼓喧天,先上武戏,唱完半场,达官贵人陆陆续续到齐,将锣鼓一收,方才还热闹不堪的戏院立时雅雀无声,笙箫齐鸣,后半场的文戏开场。那晚却为着怕吵闹,事前只点了几出清淡的折子文戏。
珍珠像是怔仲不宁,默默由着她描眉画鬓,突然展眉一笑,一双凤目横波如醉,轻声道:“碧玉姐,我若不在了,你会不会想我?”她正用丝棉沾了胭脂轻轻涂抹,听此话说得没头没脑,手里丝毫不停,笑道:“这上天入地的,你还能去哪里?我们入了唱戏这行,便是身不由己的人,怎能摞开手说走就走?”说毕叹口气。
这话听着辛酸,却是实情。唱戏的女孩子,在台上演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戏场里的叫好声比雷还响,下了台便是低贱的人和行当。珍珠虽是兰菊社的台柱,也强不到哪里去。珍珠心又强,每每下台跟她抱怨:“我瞧着那些坐在包厢里的少奶奶、姨太太跟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就该她们穿金戴银,披翠带花?总有一日,我也要天天打扮的珠光宝气、粉雕玉琢的,比她们还风光。”
今晚台下坐的人虽少,却比往日里满场观众合起来都重要,她见珍珠心绪不宁,以为她心里害怕,轻言慢语的抚慰。珍珠仍是默默无言,听那箫管悠扬,该是上场时候,终于站起身来,往镜中照了一照:“碧玉姐,你看我美吗?”
她此时才猛地发现珍珠装束得全然不对,发上的水钻如露珠般栩栩生辉,戏班子从来没有这般雍容华贵的头面。珍珠已经缓步走到台侧,气灯纷然的光将她照得一半明,一半儿暗,她站在台边的幕布里,转过身来朝她挑眉一笑,那笑容合着乐器的嘈嘈切切,看上去恍恍惚惚的,有种特别的意味。
戏台子后头远近的拖沓喧嚣在耳边蓦然尖锐,铺天盖地的恐惧翻滚着涌来,她约略猜到珍珠想做什么,拼命摇头,张口欲喊间,嗓子却哑得发不出声,袖子被谁紧紧扯住,兰菊班主的声音低低地在耳边,一字一句清晰可闻:“她自己答应的,这都是命。碧玉,这都是命。”
她的泪水如小溪般汹涌流下,在泪眼里模模糊糊的看着珍珠用水袖遮起面来,一步一步地,款款走入那满台光明的所在。
原来珍珠瞒了她整整三日,包场的水钻头面都是王家事先送来的,那晚只待金陵的富商点头,王家的生意便谈成了,她也能脱了戏班,嫁去金陵做齐家四姨太。
嫁衣是极精致的,百褶裙间垂下的铃铛,小巧玲珑,个个都是黄金打就,铃铛上系的流苏用七色丝线细细拈成,比女儿家的心思还要纷繁几分。喜冠上遮面的珍珠浑圆匀称,宁静皎洁,映在镜子里淡淡光泽。她将丝棉上沾了胭脂,小心翼翼的扑到珍珠颊上,一边说:“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多扑些胭脂。”一边扭头掉下泪来。
珍珠脸上红扑扑的,此时却是一种惶然之色,不言不语,突然拉着她的袖子说:“姐姐,我好怕。”
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晚了,她扶着珍珠出门,手按在殷红嫁衣上,妆花缎子像水一样冰凉。飞扬的鞭炮碎屑在阳光里簌簌落下,鼻里尽是硫磺火药的淡淡芳香。地上厚厚的一层红纸屑,脚踏上去松松软软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一种极细微的怆然在心上流动。花轿顶上滴溜溜的一个木绣球,微有风便转个不停,喜娘一声“起”字,花轿颤巍巍的被抬起来,在喧天的锣鼓鞭炮声中远去,今生今世再没有机会回头。
外头起了风,门没有关严实,屋里的油灯摇摇欲灭。三德婶忽然打个冷战,咬牙道:“当年那姨娘送来雪樱时神神秘秘的,说珍珠突然病死了,怕留下女儿被齐家人欺负,才交给咱们抚养。”缓缓看向陈三德,轻声道:“当初咱们义愤填膺,带着樱儿便离井背乡地远走。这几年有了青牛,我有时候定心回想,只觉得珍珠的死因蹊跷。她是从小练功打熬的身体,更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怎么会突然病死?”
陈三德眉头紧锁,点点头道:“大户人家的姨太太若不明不白地死了,恐怕确实有说不得的隐情……你说的有道理,若这陈家少爷对樱儿起了心思,一追到底,万一查出她的身世,再连根掀起当年隐情,咱们可就是一场泼天大祸。”
三德婶目光闪烁,抬眼道:“我就是担心这个,现在想想珍珠是怎么死的,只觉得心惊肉跳……不管怎样,雪樱这丫头留不得了,趁陈家少爷还没立定心思,赶紧找个本分人家嫁了她完事……前两个月邻村王木匠家来提过亲,我瞧着就是他家吧。”神情蓦然轻松,微笑道:“你先去睡吧,我在这里等着雪樱回来。”
夜幕极快的将周遭一切吞没了,微微的起了一点风,树木新生的叶子在微风中近似无声的响动,像遥远的叹息。屋里已经灭了灯,浓黑一片,雪樱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回身朝祖荫招招手,见他的背影融到夜色再也看不见了,方小心翼翼地伸手推门。
黑暗中却嗤地响了一声,桌上摇晃着亮起一圈柔和的光。她吓得几乎惊叫出声,忙拿手蒙上眼睛,半晌才慢慢将手放下来。
三德婶一直凝神看着手里的洋火,等蓬蓬小火苗快烧到手时,才将火柴梗扔掉,转脸瞧着她道:“回来了?”看她满脸羞涩欢喜,摇头微笑道:“樱儿,娘等了你一晚上,有重要的话跟你说。原本想等你大一岁再提此事,眼下却等不得了……你虽快满十七了,在娘心里头还是个花骨朵儿似的小姑娘,如今说早也不早,只是这么仓猝将你嫁出去,真教为娘的舍不得。”说罢眼角微有泪光,将手边的一叠红绸推过来。
那红绸叠得整整齐齐,在油灯的光晕中如西天一段红彤彤的云彩。先前翻来覆去想过许多次,嫁衣要如何裁剪、如何绣花,今日真真实实到了眼前,倒觉得在懵然做梦。她低头偷偷微笑,嗓子里的声音细微如蚊:“娘,我不想嫁,我不想嫁。”
三德婶脸上笑容夹杂着一丝惋惜:“你快去睡吧,婚姻大事娘给你做主,你只管听话就是。”见她进屋去了,转身到灶王爷面前点柱香,含泪跪下,在心中默念道:“珍珠,我给雪樱寻的亲事,是邻村王木匠家的大儿子,虽家境平常,人却极忠厚,孩子也很老实。当年我念在咱们姐妹情深,再者我与三德也无牵无挂,二话没说就把雪樱接过来抚养。可现在时过境迁,我不能冒险将雪樱嫁给陈家少爷,万一被齐家找到,追根究底起来,这后果连想也不敢想。你看在我养育雪樱十几年的苦劳上,莫要怪我独断专行。”念到后来眼泪纵横,想了又想,终于缓缓站起身。
夜深了,人都沉沉睡去,屋里静到能听到轻重缓急的呼吸声。灶王爷面前的香案上新点的一柱香仍未燃尽,在一团漆黑间明灭,如同一双悲悯的眼睛,睁了又合,合了又睁。
四下里漆黑一片,只除了陈管家庭院檐下挂着两个灯笼,玉也似的灯光如两只未睡去的眼睛,嵌在这一片暗夜之中。祖荫默默无言,瞧着那对灯笼微微摇动,烛光玉白,似离人很远很远,一丝一毫的温暖都传不来。
他心下纠结如乱麻,沉吟半响忽然皱眉一笑道:“她娘怎么会不答应?是不是仓促间没带着聘礼去?陈管家,拿笔墨纸砚来。”
毛笔的笔尖落在纸上,寂静中有一点轻微的沙沙响声。墨是仓促间磨的,许是加多了水,一笔写完凝聚着老是不肯干。他写毕又默念了一遍,见纸上仍是墨迹淋漓,拿起来轻轻吹着,微笑道:“陈管家,明儿就照着刘家给柳柳的聘礼,原样翻一番写张单子。” 又递过那张纸:“把这个也用了印,一并拿去再提亲。”
陈管家恭敬接过,一眼望去满纸极工整的小楷,笔迹还未干透,在灯下每个字都微微反光,心下先赞叹一声,才看了一句已是耸然变色:“少爷,这万万使不得。刘家给柳柳的聘礼已是很重,翻一番更是了不得。若再加上一百亩地,不是我说,也太逾礼了。当年给少奶奶下定时,也不过……”他话未说完,见祖荫的目光扫过来如含冰霜,只得将剩下半句咽回。
祖荫等他无话时才缓缓道:“我给不了名分,难道连聘礼也给不得?今日她娘不肯答应,明日将聘礼单子和地契一并拿着再去。”脸上沉静如水,灯下一种惆怅之意:“陈管家,这事请婶子千万上心。若办不成,我就……”其实他倒是真没想过若办不成要怎样,此时这种可能仅仅在脑中一掠而过,心里已像火烧油煎一般难受。
陈诚婶第二趟往雪樱家去,跟昨日的时辰差不多,料得大家已经吃过晚饭了。春天的天气晴得通透,晚霞满天,半边天上绯粉、橙黄颜色交杂,十分好看。
青牛正坐在院里削木头刀,雪白的木花屑儿铺了一地,四下里纷飞。三德婶出门来瞧见这一地狼籍,又气又笑,斥道:“好好的木头,给你糟蹋的不像话。那多粗的一根杨木杈呢,就给你削的只剩下这点子了?多败家啊。”
青牛却连头也不抬,手上不停。三德婶又气又笑:“你倒上心得很,不过赶明儿等你姐姐的事情定了,这木头刀啊剑啊的,要多少有多少,你先省省力气罢”。
青牛一听到木头刀剑,扭头问道:“姐姐的什么事情定了?”
三德婶犹未答话,见陈婶已经在院门外了,忙闭口不语,将她让进屋来。陈诚婶坐下笑嘻嘻地道:“我昨天空手来说了一番话,也怨不得您不答应。回去少爷发了好大脾气,今日厚着脸皮又来了,这次可不是空手。”说罢推过来一红一白两张纸,笑道:“三德婶,您瞧瞧这单子吧。”
三德婶低头看了一眼,摇头道:“我不识字,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陈婶笑道:“我也不认得。不过刚来时,我家老陈跟我嘱咐过一遍,我倒还硬记住了。”说罢拿起红色礼单来,将聘礼依次念一遍,又拿着白色纸笑道:“这张地契是少爷亲自写的,你瞧瞧这手好字,方圆百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三德婶听她念着,又惊又疑,等她念毕,站起身来:“这是什么意思?我倒听不明白。”
陈婶笑道:“三德婶,您若答应这门亲事,这些都算聘礼。论理咱们也不会在这上头争多论少,可是少爷说,钱财是小事,心意才重要。我也算眼睁睁看着少爷长起来,他脾气又好,又对樱儿这般心思,若得了这样一个女婿,不是我说,整个陈家湾都要羡慕您的好福气。”
三德婶眉头紧蹙,站起身道:“陈婶,你莫跟我开玩笑。昨天我不是说了吗?陈家少爷门庭太高,我们指望不上。”
陈婶也慌得站起来:“三德婶,你若嫌定礼还轻,只管开口,少爷必是答应的。”
三德婶摇摇头,冷冷地道:“便是抬了金山银山来,这事也不用再议了。实话说罢,雪樱已经许给邻村王木匠家的大儿子了。您瞧灶王爷的供桌底下压着庚帖呢,半月内便要成亲。你转告陈家少爷,定礼多少我不稀罕,我们凭自己力气吃饭,也用不着拿雪樱去换钱换地。少爷是神仙般的人,我们高攀不上,也不想高攀。”
陈婶愣了半响方醒悟,原来三德婶竟在一天之内速速地找了别人,只觉得空中打了个焦雷般,手里捏着礼单,抖抖地说不出话来。
西厢的门咣啷打开了,雪樱煞白着脸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半截红绸,身躯亦在微微发抖,颤声问道:“娘,你说的可是真的?”
三德婶瞧着她神色不对,仓促间沉下脸来:“这是哪里的规矩?让你在屋里好好做嫁衣裳,倒竖着耳朵听这个?这话是姑娘家该听该问的吗?”
她脸上两行泪水直直地流下,不管不顾脱口而出:“我不嫁什么劳什子木匠。我不嫁人,我不嫁人了。”一边哭一边便往外跑。
三德婶一步便挡在她前面,死死地攥着她的胳膊冷笑道:“说亲的人还没走,你就丢了魂急着往外跑?见人家是个少爷就动了心了?这会子要往哪里去?好好回屋做你的衣裳。”
见她眼中凄苦之色,心下虽是不忍,却不得不硬起心肠,缓过一口气温言道:“你素来是个温良恭顺的,这次倒这么固执,你以为嫁给少爷就成了凤凰了?现放着大房奶奶在那里,有你的苦楚呢。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只管做好嫁衣裳,到时候欢欢喜喜上花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