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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君子万年(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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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过了界碑,转过一带山脚,就是往连州的挑盐古道了。三尺来宽的石板路,在草丛田野山岭间穿梭,多少年来,从广东往湘省贩盐,都是走的这条道。平常时节,多是从广东那边盐场挑盐过来的挑夫;到了冬月,湘省各地农夫往往趁着农闲成群结队地往广东去挑盐回来吃,古道狭窄,沿途能够落脚的地方又有限,广东的盐场便暂时停了湘省境内这段路的挑夫,回头加紧从沿海盐场挑盐到连州这样靠近湘省的地方来囤积待售。
因此这条路上现在走着的,几乎都是湘省本地的农夫。
顾岳一行刚刚踏上古道,就可以看到前头从别的商道上拐过来的十来个挑夫。
李家桥的队伍,脚程比较快,不多时便已超过了这十来个挑夫,双方错身而过时打了个照面,两边队伍里,好些人都是在这条路上跑了好几个来回,不过只匆匆招呼了一声,便继续各走各路了。
顾岳一行人赶到歇脚的柴山亭子时,堪堪正午。
放眼望去,这一带只有稀稀落落二三十户人家,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柴山亭子比他们昨天歇脚的龙家亭子简陋得多,就几根柱子上头撑着个茅草顶,下头连着几根木栏杆。亭子里有个货郎也在歇脚,见到他们这么几十个壮丁从山上下来,吓得脸都白了,挑着担子就跑。
走在前面、看清这一幕的人,哄笑起来,也有人笑骂道:“个杂货郎,当老子是土匪了吧!”又有人道:“也不看看,哪有土匪挑着担子走路的,这点眼色都没有,活该只能做点杂货生意!”
顾岳倒觉得那杂货郎的心思其实很好理解。孤身一人走村串乡,多加几分小心,哪怕小心过头,也是应当的。
他现在回想起自己从昆明一路回到家乡的情形,不得不感慨,自己很多时候以为很隐忍很小心了,其实还是挺张扬的。一路上没出什么大差错,大概是因为自己看起来太张扬、心气高傲有恃无恐,行动又迅速得很,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或许只犹豫了一下,还没拿定主意,他就已经跑不见了。
旁边有人感叹道:“这杂货郎,倒也精滑,要是出去打仗,多半能活到最后。”
另一人则摇头:“难说。说不好碰上个脾气暴的长官,一见他开溜就上火,一枪崩了他。”
又有人道:“这倒也是。一味胆小怕死,说不定死得更快。”
李家桥投军的人多,几乎人人都有在军中的亲戚,听来的故事也多,说起战场上哪号人死得快,各有各的道理和依据。顾岳开始还想着,他将来要是带兵,一定不能要某个故事里说过的某某样的士兵。不过听到后来,头都大了,要是照这些说法来,就没有兵可带可用了。
李家高升叔爷在旁边笑眯眯地道:“说来说去,还是看运气吧。运气好,炮弹打到身边都不炸。运气不好,子弹拐个弯也会打中。”
大家哄笑起来。
说笑间已经到了柴山亭子。
柴山亭子很小,好在亭子旁边有片平地,平地上几片巨石正好可以坐一坐,山壁上还有一孔清泉,出水口插着半片竹筒,正好接水,泉水还不小,足有拇指粗细。泉眼旁边,立了一块尺把高的石碑,刻了“柴山泉”三个字。旁边有人对今年的新丁解释说,这口泉水有灵,大旱三年的时候都没有干过,周围几十里都靠着它救过命,所以立了这块碑。他们从这里过的时候,来回都要敬枝香的。
在柴山亭子吃过中饭之后,将将启程时,管帐的何家叔爷说看天色要下雨了,叫大家先将斗笠戴上蓑衣穿好,箩筐检查一遍,油纸是否都遮好了,然后才上路。
何叔爷看天色很准,走不到两三里,已然是阴云密布,不多时,淅淅沥沥果然下了起来。
冬雨寒凉,无遮无挡的路上不好歇脚,顾岳跟着前头的人,听着哨令,将担子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平路仍是小跑,上山下山压着步子,中间只能将担子就地放下稍稍歇口气,紧走慢走,总算走完下午预计的二十九里路行程,到了荷叶塘。
荷叶塘得名于几个村子边上那一大片长了荷花的大塘,挑盐古道就从大塘另一边经过,靠山脚的地方修了一个进深足有三四间房的大亭子,泥砖墙的两面各开了三个窗口,屋梁架得高,屋顶盖的全是瓦片,亭子里头照例堆着稻草木柴,搭了土灶。此时已有十来个挑盐人在里头歇脚了,见到李家桥这么几十个壮丁过来,警惕地握着扁担站了起来。
顾九叔爷和那边为首的汉子搭了几句话之后,那一伙挑盐人就挑着担子继续往前走了。
旁边的人向顾岳和李长庚解释道:“这一伙人我认得,山那边三塘村的,在荷叶塘这里常常就是歇个脚,住是不住在这里的,再往前头五里路,有个小塘村,村长老娘是三塘村嫁过去的,所以三塘村的挑盐人头天晚上向来是住在小塘村。”
顾岳心里说,就算三塘村的人原本想在这里住,看到他们这几十人的阵势,也是不成的了,只能趁着天色还算早,冒着雨再赶五里路去小塘村投宿。
只是他们这一行四十几人,投宿处可不像十来个人那么容易找。顾九叔爷有意无意地以势压人,其实也是势在必然?
而且,这凉亭只有门洞与窗洞,这么不太平的时节,看那十几个人的样子,不过就是凭着两把力气而已,其实本来也不敢在这里过夜?
顾岳脑子里念头转得挺多,这么一想,便觉得顾九叔爷的做法其实也没什么不对了。
三塘村的人一走,李家桥这几十号人,在这凉亭里堪堪可以住得下。门洞和窗洞上方的墙缝里头都插着小木桩,可以挂上草垫遮挡风雨。木桩的位置挺高,几个少年人笑嘻嘻地搭起了人梯,两个人在下头,互相扣住对方手腕搭了个架子,另一个踩在他们搭的架子上,接住别人抛上来的草垫,挂在木桩上,挂完一边,底下人梯往另一边走几步,上头人得站稳当了,再将另一边也挂在木桩上,当个门帘窗帘。
冬季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天也黑得早,伙夫急匆匆蒸了饭烧了水,吃过晚饭泡了脚,摊开稻草赶紧睡。
因为亭子里没法关门关窗,今晚还要多加三道内岗,三条看家狗也都留了下来。前门后门各一名岗哨,牵了狗在亭子拐角处守着,可以看住门和一边窗口,第三个则牵了狗绕着亭子慢慢巡逻。
外岗照旧要放两组。一组在小山坡上,一组在塘边,一左一右将凉亭护在中间。
顾岳今天晚上轮到第二班外岗,和他一道搭班的,还是李家高升叔爷。
从睡梦中被高升叔爷摇醒,借着灶火的一点余光,顾岳赶紧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做好准备,跟着高升叔爷出了亭子,被冬夜的冷风一激,睡意立时消散殆尽。
两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脖子上挂着竹哨,脚下草鞋上额外多绑了一层稻草,既是防滑也是保暖,手里拄着木棍探路防身,沿着山路往小山坡上走。
快到坡顶时,高升叔爷吹了两声短哨,坡顶回了一声长哨。
顾岳两人站在原地,看着路边的茅草丛里钻了两个人出来,两边交接之后,那两人下山去睡觉,顾岳跟着高升叔爷钻进了一人来高的茅草丛。
草丛里,前头的岗哨用茅草结成地垫和顶蓬,搭了两个小小的窝棚出来。
挑盐队在夜里放的外岗,都是按着从前军伍中号为“夜不收”的探子的标准来的,临出发前,又特别训练了一番。套路其实是新丁们平日里都曾经学过练过的,只是规矩还得格外强调一回。
高升叔爷又低声叮嘱了一回,这才俯身钻入一个窝棚。
顾岳钻进另一个窝棚,盘腿坐下,将木棍横在膝上,闭目养神,宁神调息。
在陌生的地方,又是漆黑的夜里,守夜靠的其实不是眼睛,而是耳朵。静下心来,慢慢便可以清晰地听到雨声中山坡两面的动静。靠荷叶塘这边的山坡,有鸟儿在巢中拍翅的声音,另一面山坡则传来鼠兔奔走、蹬落碎石的响动。
寂静之中,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身体内的血液流动、气息流转。一个周天,大概是一刻钟的时间。顾岳此时算是明白,为什么夜里没有钟漏,像高升叔爷他们也能大略掐准换岗的时间。
每过一个周天,就要缓慢地换一个动作,以免肢体麻痺、遇上突发状况时反应不灵敏。
这一套动作号称虎踞龙盘十三式,是顾岳回到李家桥后才跟着学会的。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后,对面窝棚里,高升叔爷忽然将木棍探了过来,顾岳随手挥棍一挡,高升叔爷满意地笑了一声:“好,没睡着,不错!”
顾岳收回木棍,茅草丛里又是一片寂静。
雨声渐小渐歇之后,顾岳突然听到了山坡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走兽穿过草丛正往这边有人气的地方来。
他没有睁眼,只专心辨认那个声音。此时已经可以听出来,来的是两头狼,步子有些蹒跚,可能病饿得厉害,力气不太够,步子也不太稳。
但是饿狼又更凶悍不畏人不畏死。
顾岳慢慢伸出木棍,在对面窝棚前头的地上轻轻敲了两下,高升叔爷也回敲了两下,显然也听清了那两头饿狼发出的声音。
窸窣之声越来越近,然后停了下来,蓄势待发。隐隐的腥气,已经可以闻到了。
两头饿狼低嗥一声扑过来的时候,顾岳和高升叔爷同时滚出了窝棚,一左一右向侧边滚去,两头狼扑了个空,冲势太快,冲到了他们两人前头一点的位置,顾岳与高升叔爷扬臂起棍,在黑夜中,准确地敲在两头狼的腰上。野狼向来有“铜头铁尾豆腐腰”一说,棍势又沉重迅猛,两头狼哀嗥一声趴在了地上,挣扎着要跳起来时,木棍又急雨般接连敲了下来。一轮急棍敲完,趁着两头狼晕头转向暂时爬不动,高升叔爷低喝了一声“我来”,抽出绑在裤腿上的短刀,循着狼嗥声找定位置,唰唰两刀割喉,狼嗥声戛然而止。
顾岳听得高升叔爷那句话时就执棍站在原地没有动,以免黑夜里不小心两边撞上。直到狼嗥声停止,确定高升叔爷已经收起了刀,才向前走了两步。
高升叔爷道:“这里有血腥气了,容易招野物,得换个地方。”
说是换地方,夜里也没法走太远,只往上风处走了一段路,到了山坡顶上的几棵矮树下头。若是月明星亮,这样的地方容易招眼,今晚这样的天色,倒还合适,两边山下不论哪头望来,山顶都是黑乎乎一片。
这站着放哨,与窝在棚子里又不一样。隐在树丛里,不能有明显动作,以免被察觉此处有人,因此,如何用最小幅度的动作来保持身体的灵敏,同样也是有讲究的。举手投足,一次不可过寸;三十息内,不可有两次动作。李家桥的人笑称说这一套叫做龟拳,慢腾腾的,半天爬不出一尺地方。
顾岳这班身手敏捷、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学这套拳时,真个是学得欲生欲死。每回总有人因为动作快了一点大了一点被教拳的叔伯们用荆条抽得臂上腿上条条血痕。
顾岳算是学得很快、控制自己的动作幅度十分精准的了,也被抽了好几回。
好在大家都还是学会了。
顾岳小心地换了一个姿势,凝神静心,专注于周围的动静。这样的话反倒更容易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要乱动。
山坡顶上风大,要听清两边山下的动静,比窝棚里头更费劲,也得更专心。
三十息后,顾岳又换了一个姿势,心想他这么守几次夜下来,将来回到军中,可能会经常被派出去作哨探了。
一班岗是一个时辰,下一班来换岗的时候,站在山坡顶上已经可以望见东方隐隐的一点晨光了。
回到凉亭里头,顾岳钻进被窝里,几乎是倒头就睡,完全没有再去想那两头饿狼。
睡着前他朦胧着还在想,难怪得以前遇到过的那些老兵大都有这倒头就睡的本事,有个老兵还自夸说,哪怕只停下来歇一盏茶的时间,他也能睡一小觉,所以长途行军从来不打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