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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盗亦有道(二) ...

  •   现在局势已经不由顾岳掌握了。

      再一次成了僵局。

      不论哪一方拿到枪,对另一方而言,都是死局——那几个劫匪,可不敢相信,对面这个悍勇的少年,不会开枪;顾岳也绝不敢相信,自己将后背露出来时,这几个劫匪不会打黑枪。

      其实顾岳和那三个劫匪只对峙了短短片刻,但在马三元等人看来,这片刻时光,漫长得实在难捱,马三元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趴在好几颗冒烟的炸弹中间不得动弹,惟恐这炸弹下一刻便要炸开。

      寂静之中,马三元突然听到山坡上“咔啦”一声轻响,这熟悉万分的拉枪栓上子弹的声音,令他头皮一麻,心中暗叫“不好”,顾岳却已经一脚踹开刀下的那名劫匪,借着飞踹之势,斜斜向前蹿出,躲开山坡上射来的子弹的同时,抢在其中一名扑过来抓枪的劫匪前头,抓住了一杆枪,就地一滚,翻身跪地,冲着山坡上枪响之处开了一枪,山坡上的茅草丛中,有人“唉呀”一声,滚落下来。顾岳却在开枪之后立刻又是一个翻滚,躲开了另一名抢到枪的劫匪射来的子弹,抬手又是一枪,堪堪将那劫匪手中步枪的木托击碎。

      这一连串动作,快得令人目眩。马三元从军近十年,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却还从来没有见过开枪能像顾岳这样快的,而且还是一杆有名慢的老套筒,当下真是震惊得目瞪口呆,心里不停在想:阳县那边,到底谁家养得出这等人物?

      那几个劫匪,显然也一副大开眼界、震惊过度的样子,不过没抢到枪的那名劫匪立刻叫道:“这小子没子弹了,快上!”

      老套筒也就能装五颗子弹,对方也就是个孤身少年,所以他们的胆气还是很壮的,除了那个中了枪从山坡上滚下来的,其余几人,拎着坏掉的枪,捡起地上的刀,快步围了上来。

      顾岳脚下用力一蹬,斜蹿出去,将离他最近的那个劫匪狠狠撞翻在地,一脚踏了上去,借力纵起,以枪为棒,居高临下当头劈下,挡在他前方的另一名劫匪心头一凛,飞快地举起手中的枪格挡,本就坏掉的枪托,终究挡不住这凌空一劈,几乎断成两截,因着双手举枪,胸前门户大开,顾岳在落地之际毫不犹豫地一脚踢上他胸腹空档,那劫匪痛叫一声被踢得倒撞出去,顾岳顺势旋身飞腿,劈面扫掉了另一名劫匪刺过来的短刀,连带那名劫匪也被扫得连退数步,之后略顿一顿,便纵身跳向山坡,要抢在这几个劫匪前头,将遗落在山坡上茅草丛中的那杆步枪拿到手。
      然而顾岳刚刚跳起,身后便是一枪射来,子弹几乎是擦着他的头顶飞过,没入山坡之中,在他的短发之上灼烧出一道浅浅的弹痕。

      顾岳去势一滞,落了下来,身子一转,对上了从下山路拐角处钻出来的另外两名劫匪。

      新来的两名劫匪,一个瘦小精干活像猢狲,缩头缩脑地站在另一人后侧,另一名劫匪身材高大,举着一把二十响的盒子炮,很是显摆地吹了吹其实根本还没有开始发热的枪管。

      被顾岳放倒的那几名劫匪,一个个简直是热泪满眶:“大哥,兄弟给你丢脸了!”

      那位大哥并没有急着走过来,用手中的枪指着顾岳,叫他的手下先走到一边去,以免被顾岳拖过来做挡箭牌,随即打量马三元等人一会,便将马三元和陈大贵这两个领头人挑了出来,叫他们两人去将顾岳绑了,然后用两根扁担一个布兜做了个简易的担架,抬着被打伤的那名劫匪,跟着他们一道走。而顾岳的背包,也被找了出来,一块带着。

      马三元和陈大贵一行人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打得有些晕头转向,只是对着几个劫匪一把盒子炮敢怒不敢言而已。马七台忍不住低声抱怨:“那个姓顾的学生,别这么多事,就不会有这些麻烦,咱们三哥和陈家老哥也不会被抓丁了!”

      被土匪抓丁,运气好过几天被放回来,也就是辛苦几天、误了几天的活;运气不好,还得家里付赎金才能救回来;运气再坏些,说不定就折在哪儿回不来了。

      马三元和陈大贵心里也不好受。本来几十块银元就可以过去的关口,现在落到这样担惊受怕的境地,说不埋怨顾岳,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他们两人都算是走南闯北有见识的,猜度着顾岳这样的少年,绝不是普通人家养得出来的,这些劫匪,虽然不知来历,但是千里做官只为财,土匪求得也是财,以那位带头大哥的眼力,不会看不出顾岳的来历不凡,抓了顾岳,十之八九为的是丰厚的赎金,而不是要杀了他泄愤什么的,说不定还得叫他们去送信要赎金,这样看来,他们两人,此行倒是有惊无险。

      这世道,天灾人祸处处皆是,不论出门在外还是关了门在家里坐着,要遇上的总归会遇上,气运不好,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能够有惊无险,已经是很难得了。

      如此一想,不论是自欺欺人还是真正心宽想得开,总之,马三元两人倒不像同伴们那样忿忿不平了。

      马三元心里更有些其他的想头——若是能借着这个机缘,认识一下顾岳的家里人也不错。生意人嘛,就是得广结善缘。都说是“穷文富武”,顾岳家里肯定不是一般的富……

      沿着山路走了个把时辰,那伙劫匪在一道山泉旁停了下来,喝水吃干粮,拿盒子炮的那名劫匪头领,最先吃完,走过来用布带将中伤受伤那名劫匪连手带脚绑了一圈,也不理会那劫匪惨白的脸色,抽了把短刀,用白酒淋了,用膝盖和左手压住那劫匪,一刀子下去,那劫匪立刻惨叫起来,拼命挣扎,只是挣扎不动,这当口那头领已经挑出了他左上臂里面卡住的子弹,将刀子一扔,抓过白酒淋了下去,劫匪惨叫声立时又拔高了一层。

      方才跟着这头领过来的那名瘦小劫匪,已经很识相地拿着一瓶白药等在旁边,及时送上,头领往那劫匪嘴里倒了一点,又往伤口上撒了一回,撕了片干净布条将伤口裹扎起来。

      弄完之后,那劫匪几乎是痛得半死不活了,不过总算是去了后患。

      马三元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看着这一幕,心里难免打个冷颤。真够狠呐,对同伙够狠,下得了手,只怕对他们这些人更下得了手。

      头领正要收起那瓶白药,忽然停了手,看一看,说道:“这瓶药哪儿来的?”

      瓶子可比他们这回带的那瓶新得多,里头的药粉也多了不少。

      那名瘦小劫匪笑嘻嘻地道:“从那男伢的背包里摸出来的,有好几瓶子呢,真看不出这么有钱有门道。”

      头领脸色一变,一巴掌呼了过去:“山猴儿,忘了规矩了?!”

      那瘦小劫匪慌忙叫道:“不敢忘不敢忘,我没敢打开包,就摸了摸,药瓶子就塞在背包侧边,一摸就摸出来了,想着咱们兄弟正好用得着,这才拿过来!”

      马三元在一旁听这话音,似乎这伙劫匪的规矩还挺严整的,得了财物,不可中途私吞。

      这么有规矩的劫匪,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还真不知道是福是祸。

      头领教训过了手下,掂一掂手中的药瓶,不能不琢磨起来。

      白药精贵,又是治刀伤枪伤的无上良药,因此大多被各路军阀抢了,他们弄一瓶都不容易,不是要紧的刀伤枪伤,寻常舍不得动用。

      顾岳的背包里居然有好几瓶?

      这世道,可不是有钱就能弄到这么多白药的。

      这么一想,头领再瞧顾岳时,目光之中,不免带上了“奇货可居”的字样。

      本来,这伙劫匪恼火顾岳打伤他们的同伙,根本没打算给他饮食,存心要饿他个半死,免得喂饱了更有力气折腾。

      但是现在……

      顾岳的待遇很快好了不少,绳子虽然不敢松,至少能够喝口水吃点干粮,再次上路时,也不那么推推搡搡、骂骂咧咧了。

      马三元大概猜到了劫匪态度变化的原因,心中有些犹豫。他是求财,可不是要趟浑水啊,顾岳家里是大财主就够了,若是再有别的什么来历……他还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攀上去。

      这伙劫匪,落脚在茶山村西头的一个偏僻山坳里,山路蜿蜒,好在一行人脚程极快,走到太阳将将落山时,也就到了。顾岳即使被反绑了双臂,行走之间也极是稳当敏捷,让马三元和那劫匪头领都暗自猜测,这少年不会是从小练的童子功吧,不然哪有这样的功底?

      那个小山村里,已经有二三十个劫匪,从别处汇合过来。这村子只有十来户人家,现在都被关在村西头倒数第三户人家的房子里,其余各户,被劫匪占了当做临时的营地。

      那个拿盒子炮的劫匪,显然是这一伙人共同的头领,住在村子东头最大最好的那栋房子里,略问一问顾岳三人的姓名,便将他们三人一道关进了这栋房子的柴房里,顾岳身上的麻绳,略松了一松,以免反绑一夜,绑坏了他,折了赎金,不过劫匪又丢下话来说,若是顾岳跑了,就要拿马三元两人开刀,所以马三元和陈大贵立刻识相地表示,他们一定会轮流看着顾岳,绝不会让顾岳逃走。

      顾岳三人刚刚被推入柴房,门还未关,隔壁突然有人叫了起来:“麻老六你个剁脑壳的,绑票绑到你八叔公头上来了!”

      想来是哪个肉票,走运或是不走运地,认出了其中一名劫匪。

      隔壁很是吵嚷了一阵才安静下来。

      顾岳若有所思,待到柴房门被反锁上,暂时无人来理会他们时,低声问道:“马三叔,那个人会被放走吗?”

      马三元摇头:“不能放的。”

      顾岳一怔:“可是——”

      他再怎么年少,也知道土匪不吃窝边草的规矩,何况还是同宗同族的长辈。

      马三元叹了口气:“麻老六那个八叔公,要是在被绑之前,说出这点关系来,或许还有情面可讲;可是哪有那么凑巧,正好让麻老六碰上?别人可不认得他是老几。再说了,如今已经被绑来了,就算是头领的亲戚,也不能不收赎金便放走。行有行规,行规都是有道理的。”

      陈大贵在旁附合道:“就是就是。咱们做生意的,还讲究一个好口彩好兆头,便有半点利,也不可放过,免得不吉利。道上的自然也有道上的规矩。”

      贼不走空,刀子出鞘就要见血。

      这道理他们都明白,所以只能是麻老六那个八叔公运气不好了。

      顾岳却沉下脸说了一句:“果然,匪就是匪,再如何标榜讲行有行规,还是要为害乡里,说到底他们的行规本来就是这样。”

      马三元和陈大贵互相看看,心里都觉得有些不大妙。顾岳这样的少年,正是黑白太过分明的时候,不然也不会在遇上劫匪时奋起拼杀;但是现在落到劫匪手里,还是这般刚强不肯低头,只怕会惹来大祸,说不好还会连累一起被掳来的他们两人。

      只是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劝说才是。

      此时劫匪从门缝里扔了三个艾草粑粑和一竹筒清水进来,马三元先拿了一个去喂顾岳,顾岳虽然觉得别扭,还是默不作声地吃了晚饭。

      听着外头动静,劫匪三五成群,或是在这栋房子前头的池塘里洗澡,或是往那头领处禀事,然后各寻住处,柴房外一直人来人往,三人不便再说什么,只安静坐着,直至外头天黑,人声渐渐静了下来。

      夏夜蚊虫极多,嗡嗡乱飞,山间的花脚蚊毒得很,叮人时一口一个大包。有幸睡在床帐里的劫匪也还罢了,其余人大多只能铺了草席在堂屋的地上睡着,在房门窗口与墙角处燃起半干的艾草,将蚊虫熏走,至于浓烟迷眼、药味熏人,就顾不得许多了。柴房四角,也熏了几把艾草,让马三元他们心里踏实了许多,这样的优待,显然不是什么坏兆头。

      马三元和陈大贵心头略松,也有心情说说话了。

      此时三人之间略略熟悉了一些,陈大贵忍不住便将对顾岳的抱怨说了出来,当然,说得出口的抱怨是顾岳年少不知事,不应该这样莽撞地和土匪干仗,破财消灾,和气生财,忍得一时气,才有百年福。

      陈大贵反反复复地说了许久,马三元在一旁偶尔帮个腔,那意思也差不多: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不过话里话外,明示暗示,都是劝顾岳,常言道,强龙还不压地头蛇,何况是龙游浅水虎落平阳?来日方长,一时之气,能忍便忍一忍吧!

      顾岳一直闭了眼,不言不动,直至马三元两人说得口干舌燥、筋疲力尽,才硬绷绷地说了一句:“先父战死于土匪偷袭。”

      马三元和陈大贵都被噎得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顾岳盯着柴门,又接了一句:“总有一日,我能灭了这全天下的土匪!”

      马三元两人惊得赶紧探头看看门缝外边,惟恐这句话被那伙劫匪听见。好在门外并无人踪,池塘
      中蛙鸣虫躁,远处又时时有松涛狼嗥,很是喧闹,料想不会有人听清这柴房里的动静。

      马三元转过头来,看看昏暗中顾岳尚带青稚却执定不移的面孔,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想一想,说道:“土匪里头,也分宋江和方腊哩!”

      陈大贵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马兄弟说得对,小兄弟,你得明白,匪和匪是不一样的,哪能一棒子打死呢!”

      水浒故事,便是他们这些没读过什么书的粗人,日常看戏听说书,也是知道几分的。

      不过话一说完,马三元两人便想起,宋江讨完了方腊再去征辽,征辽之后便被赐了毒酒。

      不论宋江还是方腊,结局其实都差不多啊。

      他们刚才说的这些话若是被这房子里的劫匪听到了,只怕也会招来祸事。

      言多必失,真真是言多必失。

      马三元赶紧换了个说法:“小兄弟,南山的豹子咬了人,可不关东山老虎什么事。冤有头债有主,小兄弟是大本事的人,心胸宽广,不必要这计较。”

      陈大贵也连连点头。

      顾岳默不作声,但是马三元两人都感觉到这静默之下的执定不移。

      马三元暗自叹息。道理谁都会讲,那是因为事不关己,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戏文上不都是这么唱的?何况年少气盛这句老话也不是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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