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云阁昔记》阿音

8、第六章 月蚀迷梦 倩容为名楚为姓（下）

　　杨柳西街是潭州最长的一条街，全长十里，因此又叫十里街。十里街两旁上铺云集，无论白天夜晚都是一派庸庸碌碌，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
　　杨柳西街之所以如此繁盛出名，就是因为坐落于此街的凤临阁。
　　十里街全长十里，其间属于凤临阁的产业便占了几乎七里，走上杨柳西街，随便一望，凡是门面上挂有朱漆凤字方牌的，便是凤临阁的。
　　没有人见过凤临阁真正的老板，此人神秘异常，从未在任何场合出面过，平日里凤临阁的大小事宜全部由一个名叫马拾风的人总揽。
　　而现在，楚倩容正被这个名叫马拾风的人领去见凤临阁神秘的真正老板。
　　他们到达杨柳西街之时天色已近黄昏，刘震与安寂将她交到马拾风手上后便离开了，楚倩容不想让他们走，但刘震和安寂似乎是不方便留下，只说了让她安心，说马拾风绝对不会害她，便客气的走了。
　　本来楚倩容是不放心的，毕竟是一个人被扔给了陌生人，不管刘震他们怎么说，都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是马拾风的笑容让她暂时安了心，那是一种很温暖和煦的微笑，带着好像书香世家的谦恭有礼，让人看一眼，就觉得舒服，让人忍不住去信任。
　　那应该是商人的招牌笑容，楚倩容应该在此之前见过无数遍，可是，以前的人这么笑她只觉得虚伪，可这个人这么笑却能让她觉得安心。
　　马拾风是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举止言谈都有一番谦谦君子的味道，他对楚倩容的态度有点过分的谦卑，楚倩容虽觉得有些不自然，但只当他是客气，也没说什么。
　　他一路带她来到凤临阁总堂，绕过前庭的喧闹歌舞，直接引她去了后院假山后的小园。
　　这个小园被假山所挡，不进来乍一看只觉得是个很小的花园而已，进去一看才颇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受。
　　小园很大，中央是一片小荷塘，荷塘周围种满繁花佳树，将这一切围起来的是环抱的抄手游廊，从任何一边游廊走过都能到达荷塘后面的一幢二层小楼，二层挂一片匾，上书“楚楼”二字。楚楼整个楼身都是由上好的朱木建造的，大气之间透着贵气。
　　马拾风要带楚倩容去见的人，便住在那二层小楼里。
　　世人无处寻踪的凤临阁幕后老板，竟就住在人来人往凤临阁总堂之内！这倒真是中隐隐于市了。
　　马拾风微笑一下，躬身将她带上二楼，进入二楼正中的房间里。
　　那是一件很普通的房间，房内的摆设也是简洁明朗，除了一幅巨大的江南烟雨图外，没有其他的装饰饰物。
　　明亮的窗前坐着一个红衣的女子，年龄大概二十三四，她正在读书，似是看得入了迷，竟没注意到他们进来。
　　“红娘，公主来了。”马拾风一句话便引得那女子放下书望向这边，脸上全是惊喜与激动。
　　楚倩容眯起眼仔细打量了一下她，不是长相出众的女子，气质却是极佳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两人都是穿的红衣，楚倩容看她竟觉得有几分眼熟，可她又十分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
　　被唤作红娘的女子疾走过来，上下打量着楚倩容，转头不可置信地问马拾风：“真的是公主？是……倩容公主？”
　　她也没等马拾风答，又看看楚倩容，自言自语兴奋地说：“是啊！有这样好模样的，不是倩容公主是谁呢？简直和娘娘一模一样呢！”
　　她一手摸着楚倩容的脸，一手紧握着她的手，弄得楚倩容一头雾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这帮人怎么比阿音还不按常理出牌？（“哈啾——”远在缭云阁地云珈音皱眉打了个喷嚏，小声嘀咕：谁又在骂我？！）
　　“那个……这位红娘姑娘……你，你再说什么啊？我怎么都听不懂？”楚倩容一边礼貌的微笑一边将红娘推离了自己一些。
　　“哦……瞧我疏忽了。”红娘蓦地严肃起来，对马拾风说：“拾风，楚楼附近可有安排妥当？”
　　“已安排好了。”马拾风微笑道。
　　红娘欣慰的一笑，还是拾风想的周到。她将楚倩容拉到窗前坐下，笑着说：“你现在的名字是叫楚倩容吧？当初娘娘起这名字，是以国为姓，以便掩人耳目。你本姓马，是马楚王朝第五代楚王马子翯的独生女，倩容公主。拾风是开国功臣之后，娶了我入赘马家改姓为马，在外我是马拾风的妻子红娘，实际上，我是你的表姐，我叫马侍琪。”
　　楚倩容听的一愣一愣的，没想到红娘如此开门见山，自己一时不知所措，竟无言以对。
　　马拾风似看出她的茫然，他也了解自己妻子顾己不顾人的性子，微笑着一躬身，道：“红娘，你说得太唐突，公主想必还不清楚，还是让拾风来为公主解释吧。”
　　楚倩容点点头，仔细听马拾风解释：“公主应知当今王朝为大宋朝，是宋太祖赵匡胤自陈桥兵变后取代后周皇帝所建立的王朝。在后周时期，天下大体被分为南北两部分，北方为后周，南方则被近十个国家分割政权。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原本是南方楚国的都城。至于楚国如何建业中兴拾风就不在此细讲，以后公主自然会知道。我要说的是楚国的覆灭，楚国是被南唐所灭，公主可听说过南唐李后主李煜？灭掉楚国的就是他。楚国灭亡后，皇室虽在朝中挂个节度使的名号，实际上是被李后主软禁。南唐好景不长，终被宋赵匡胤所灭，赵匡胤心狠手辣，连李后主都杀了，自是不会将楚国皇室血脉留下，早有计划要将皇室血脉斩草除根，还好我们早有防备，方使得皇上皇后逃脱此劫，皇室血脉得以保存下来。赵匡胤为了宣扬国威安定民心，对外宣称楚国皇室已尽数被灭，但暗中他也从未停止过对皇室的暗杀，直至今日，皇帝已到了神宗这代，追杀却仍在继续。楚国皇室也到了第五代楚王——也就是公主的父皇先皇这一代，先皇隐姓埋名，在潭州开了这家凤临阁，因为先皇身体不好，又只有皇后娘娘一个妃子，因此，先皇这一代只有倩容公主你这一个子嗣。所以，皇后娘娘为了保全您的安全，在您两岁时——也就是先皇驾崩之时，将您送入了缭云阁交予缭云阁阁主沙碧明与杜庭兮夫妇。当年送您入阁之时，娘娘曾与缭云阁约定，在公主二十岁时将您接回来继位。”
　　楚倩容这次算是明白点儿了，但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她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仅在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她便从大宋朝江湖中的一名普通女孩，变成了已覆国的楚国流亡公主！！这种事发生在谁身上都会觉得像做梦一样匪夷所思吧！
　　楚倩容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世会是如此复杂，她从前也像阁中的其余弟子一样幻想过自己的身世，也许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也许是个官吏家的小姐，就是没想过自己会是个公主。缭云阁里的这一代弟子，都是在朝廷更迭之际因战乱而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孤儿，她也一直认为自己就是那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孤儿。
　　缭云阁中的人若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只能自己去查，她因为自己在阁中生活的很快乐所以从未动过找寻身世的念头。这一次出来，本来是来陪言嘉寒寻找他的身世的，却不料，自己的身世却是先一步水落石出了。
　　马拾风很体贴地并未让楚倩容现在就对此事有所反应，毕竟，他要告诉她的事情还有很多，他们的时间也很充裕，他并不急于这一时，他很清楚，公主现在需要的是让她接受这件事实的时间。
　　马拾风道:“公主，今天拾风就说到这里，您也累了，不如先休息一下，明日拾风再继续。”
　　楚倩容礼貌地点头，红娘紧握住她的手：“公主，这些年，委屈你了！”
　　楚倩容微笑着摇头，仔细看着红娘，这个名叫马侍琪的女子，是她的表姐，是她的亲人，她活了十九年，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亲人活在这世上，而且这个亲人现在就坐在离自己不到三寸的地方，紧握着自己的手，朝自己笑着。她不由得心里一酸，眼中滚落一串泪珠。红娘见她哭了，失声叫了一声：“公主！”，便抱着她哭了起来。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的亲情吗？楚倩容今日总算是体会到了，亲情，竟然是这么幸福的一种感觉，一种无论在经过多久，经历多少磨难之后，任何情感都无法代替的感情。
　　两个女孩子这样哭了很久，千言万语在泪水侵入肌肤时，直渗入对方的心中。
　　哭够了，红娘笑着捧起楚倩容得脸，擦掉她脸上的泪水，楚倩容也擦掉她的眼泪，二人相视一笑，红娘这才道：“走吧，我带公主去休息。”
　　楚倩容笑着点头，和她拉着手来到隔壁的房间里，这间屋子的摆设和红娘的房间相差无几，只不过墙上的那张江南烟雨图换作了一张女子的画像。
　　进了房间，红娘温柔的说：“好好休息一下，有什么事就叫我和拾风，我就住在隔壁，你叫我就能听见。你回到这里，就算是回家了，离家那么久，公主你总算回家了！”说着，就又忍不住落了泪。
　　楚倩容听到“家”这个字眼，心里又是一阵难言的悸动，家……她终于也有属于自己的家了！
　　原来……有家的感觉这么好……
　　红娘擦了泪，道：“瞧我，见了公主老是哭哭啼啼的，公主好好休息吧！”
　　马拾风忽然道：“公主，您可能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要不要和您朋友说一声，让他不要等您了。”
　　楚倩容一愣，立即想起言嘉寒，言嘉寒还在洞庭湖等她！
　　楚倩容说：“那就麻烦表姐夫了。”
　　马拾风笑得谦恭：“公主叫我拾风就好，拾风这就去。”说罢，就和红娘一起掩上门出去了。
　　正当楚倩容的心绪难以平静之时，殊不知，远在洞庭湖的言嘉寒，也遇到了他这一生中极为重要的人。
　　* * * * * *
　　在楚倩容离开之后，言嘉寒独自潜入天仙楼，却毫无所获。
　　他一人散步于湘水边，江水不清却仍奔涌地流着，他望着滚滚湘江水，想到紫玉箫之事毫无头绪，终于长叹一声，执起腰间的白玉箫，想将胸中的抑郁一泄而出。可就当他将箫竖于唇边之时，有人却先他一步吹起了箫。
　　那箫声很优雅，有些许出尘的味道，可见吹箫者技艺纯熟，且心境开阔平静。
　　那人吹的曲子也是很熟的曲子，真得很熟，那是师父教他的第一首曲子，也是他最近最常听到的一首曲子，他怎能不熟？
　　那是《诸子叹》的第八篇《薄命叹》。自从尹清箫那夜在天仙楼吹奏此曲，这首曲子就在潭州风靡起来，茶馆青楼，凡是有乐音吹奏的地方，就能听到这首曲子。只不过，那些人吹的水平实在是不行，可这个人……却吹得极好！
　　真的是极好，就连他也无法把这首曲子吹得这么好，这个人的水平，当与师父尹兆熙不相上下。
　　言嘉寒忽然蓦得全身一震，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三个字：紫——玉——箫！
　　可就在此时，他全身似被丝线束缚住一样，竟丝毫动弹不得！
　　这个人……好强的内力！他一时疏于防备，竟就这样被制服了！
　　他既然动弹不得，知道挣扎只会耗费体力，徒劳无功，于是，他决定静下来认真听完这首曲子。
　　《薄命叹》并不长，不久箫声渐停，有脚步声传了过来。言嘉寒一时心跳紊乱，他……要来了吗？
　　他……会是那个他要找的，紫玉箫的主人吗？
　　言嘉寒首先看到的是他的一袭青衫，然后是他手中的一支凤尾竹箫。
　　那是个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子，他负手立于言嘉寒的面前，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趣地望着他，只是这样，就给人一种孤芳自赏的疏离感。
　　这种感觉言嘉寒很熟悉，他自己，不就是这种性子么？
　　那男子忽然笑了，对言嘉寒用像对一个好友搬的口气问：“你可知这《诸子叹》和《薄命叹》的曲词是谁人所写？难道兄台知道？”
　　“曲词？”言嘉寒夜笑了，“在下在来潭州之前从未听过这曲词，至于是何人所得，在下自是不知。”
　　言嘉寒觉得这人很怪，说不出那点，总之就是怪，他一时打消了这人是紫玉箫主人的想法，他这么年轻，也就比自己大个七八岁的样子，绝不可能是紫玉箫的主人，自己的父亲。
　　那人皱了一下眉，随即又笑道：“我当然知道！这《诸子叹》和《薄命叹》就是我所作，你师父教你曲调却没教给你曲词，这还真是奇怪。”
　　什么？！言嘉寒一惊，这人竟说《诸子叹》和《薄命叹》是他所作！真是笑话！尹兆熙说过，这曲子是自古时传下，由玄音谷的先贤所创，怎么会是他所作！看来这人不光傲气，还爱吹嘘骗人。
　　言嘉寒一脸鄙夷地看着他，眼中尽是嘲讽。
　　“你不相信？”那男子也不恼，笑笑道，“也罢！尹兆熙不敢在你们面前提我是他的事，我管不着。不过这曲子的确是由我所作，不信你去问他。小娃儿，你叫我兄台可是大错特错，论辈分，你应该叫我一声师叔。”
　　师叔！？这人还真是越来越荒谬了！他可从未听说过玄音谷里有他这么个师叔。
　　这个人为什么要骗他？他骗他的目的是什么？言嘉寒凌厉的眼神似要看穿对方的心，可对方只是扬嘴微笑，丝毫没有撒谎的迹象，难道……他没有骗他？可他怎么可能没有骗他！他这么年轻，怎么也不可能是他师叔辈的人物！
　　可是这人竟一眼看出他的师承，而且不费吹灰之力将他困住，可见此人不可小觑。
　　“那敢问师叔姓甚名谁，我也好回去向家师询问。”言嘉寒打算先顺着他的话说。
　　“姓名？你问他作《诸子叹》的人就好了，小娃儿，我没时间和你闲聊，在此等你，也只是想让你带个口信回去给你师父，就说，他师兄可是想他想得紧啊，不久就会去看他，顺带，也向你师娘问好。”
　　师娘？言嘉寒正在犹豫之际，那男子一个轻身远跳便消失了踪影，那武功，决不是他比得上的，就连师父，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对付得了他，这个人……当真不简单！
　　可是……师娘，师父从未娶妻，又哪儿来的师娘呢？
　　他一走，他的身体便可以动了。
　　这一切来得太奇怪，他一定要向师父问问清楚，这个人是谁？因为，这个人，他虽是第一次见，却并不觉得陌生。
　　当他回到洞庭湖畔的东来客栈时，马拾风在那里等他，他微微一笑：“楚姑娘在我们那里很好，已经回家了，应该会住上一阵子，她让我来通知公子让您有事的话就先回去，不要等她了。”
　　言嘉寒有些怀疑地看着他，这个人……
　　他忽然看见了他腰间的双龙凤字血玉佩，问道：“你是凤临阁的马拾风？”
　　马拾风笑道：“正是在下，我想在下亲自来，公子应该会放心吧！”
　　“我要去见她一面。”
　　马拾风毫不犹豫地答：“好。”
　　于是二人前往凤临阁，上了楚楼，来到楚倩容的房门外，屋里黑着灯。马拾风道：“小姐已经歇息了。”
　　言嘉寒轻声进了房间，来到楚倩容的床前，看她睡得安稳，便转身出去了。马拾风在外小声问：“不叫小姐吗？”
　　言嘉寒道：“不了，告诉她，我回去了。”说罢，便离开了凤临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