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风》风印风音

5、第三章 娇红嫩绿春明媚（三）

　　舞妜一路走来，看了颇多市井画面，渐渐悟出来销金窟门口揽客男子口中所说的“钱”，也就是耍着玩的小女娃盘子里人们放上去的铜片和碎银子，是行走人界极其重要的东西。

　　虽然那时候在销金窟前，随口一说“有钱”，但是细算起来，舞妜浑身上下除了那一块白玉额饰和“钱”挨边儿之外，其他的都不能换钱或者说不好换钱。

　　只是不知道这街市上人人手中的钱是从哪里来的，舞妜又仔细看了半个晌午，觉悟出钱大概是要拿东西来换的，换钱的东西有比如街头耍着玩的叠罗汉，老伯的糖人，那只狐狸精的草编玩意儿等等。舞妜想了想，觉得自己能够换钱的大概也就是学街头那三人那样，耍几个人界少见的新鲜活儿。

　　舞妜思索良久，觉得自己忒不喜人围观，若是街头耍几个仙术，说不定有比昨天更多的人来盯着她看，还是用仙法变出几个钱算了。

　　于是心念一动，手中就多了一包碎银子，市井风情告诉她，碎银子比铜片更值钱。

　　这下娇红就激动了，一路上用细细声音嚷着要买这买那。

　　舞妜觉得娇红实在太过聒噪了点，但念在小精灵修为尚浅，一片天真烂漫，除了聒噪了点，其他都还算可心，也就忍耐下来。

　　但是她上街不是为了狂买东西，所以对于娇红的叫嚷，大部分都忽略过去。

　　今日在郡城的北城溜达，这里鱼龙混杂，神鬼妖魔更多，也因此，城北这边，可以买到好多来自各界的乱七八糟物件，比如说人神界相邻处碧渊森林里的烟兔的毛皮，妖魔神界之间云州海里猫鱼的胡须，人鬼界相邻处暗黑森林里的黑苔等等等等，有着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用处。

　　城北街头，魔族女子艳丽，妖族女子妖冶，神族女子清灵，鬼族女子呢，因为习惯裹在大黑斗篷里，遮遮掩掩的露出一点点苍白色的手和下颚，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舞妜行了半天，在一块立在深红色大门口的木牌面前停住脚步，木牌上书“谪仙居”，虽然在冰宫里睡了数万年，舞妜脑子里面也仍然知道什么叫做谪仙。

　　最近几千年五界来往频繁，从人界街头的神鬼妖魔人和谐相处，一派繁荣景象就可以看出来。

　　但是郑重其事地把“谪仙”做招牌打出来的，却独此一家，所以本着熟悉世情，不落后于时代的舞妜就停下了闲逛的脚步。

　　这家“谪仙居”，大白天紧闭着深红色包铜木门，古朴厚重，门可罗雀，与街头热热闹闹的铺面全然相反，大大勾起了舞妜的好奇心。

　　片刻之后，立于深红色大门前的青衫女子就失去了踪影，连带着肩头的小精灵。

　　她现在是立在了空无一人的庭院之中，假山流水，奇花异草，亭台楼阁，这低调的院墙里面，原来独有乾坤，只是人都去哪儿了呢？

　　只听得西边厢房那里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她捏了个隐身诀，走过去。

　　一路九曲回廊，白粉色的墙壁上，还有镂空的花窗，看到那一面的翠竹修篁，曲径通幽。果然西边厢房里有一个姑娘，哭倒在窗前的紫檀木椅子上，肩头一耸一耸的，好不伤心。

　　舞妜探了探，这是一只蔷薇花妖，千年修为，一身红衣如火，上面不知沾了多少委屈的泪水。

　　这个三进院落，舞妜前前后后看了个遍，没有一个人影儿，只有蔷薇花妖不停地挥洒着郁积心头的委屈悲伤。

　　“你为何哭泣？”舞妜见不到其他人，只好来问花妖。

　　许是哭得太专心了，花妖刚开始并没有答话，只是伏在宽大的衣袖里面，犹自哭得悲戚不已。

　　娇红性急，跳到花妖一头乌黑浓密好头发上，拼着小声音的最大音量，替舞妜又问了一遍：“你为何哭泣——？”

　　花妖惊得往后一仰，才于泪眼朦胧间看到眼前的青衫女子和扑棱着小翅膀飞得正热闹的小精灵。

　　“你们是何人？”花妖一面擦着眼泪，一面抽抽噎噎地问。

　　“我是来看谪仙的？谪仙在哪里？”舞妜想了想，这么回答她。

　　“我就是谪仙，无知的凡人，还不跪拜！”花妖忽然间变了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模样。

　　“你明明是个蔷薇花妖，为何要扮成神仙？”舞妜不为所动。

　　花妖神情一滞，用红彤彤的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仔细看了舞妜两眼，大概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便娇嗔：“大胆，无知凡人，仔细睁大了眼睛，看看本仙子，看仔细了没有？看清楚了没有？”边说着，边将身子送到舞妜面前，舞妜不得不退后几步。

　　没想到人界如今这般混乱，连花妖都敢充作花仙子。

　　舞妜一声不吭，伸手往花妖衣袖上一点，花妖顿时委地，地上出现了一朵娇艳明媚的蔷薇花，花瓣微微颤动，显是被吓到了。

　　她突然有点后悔，这花妖在空无一人的大院子里哭得那般伤心，还不知道缘由呢，就先将她点化了原形，将她吓到了。

　　神仙手指再一点，花妖重现，娇娇怯怯的，不复之前的嚣张，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敛眉低头。

　　“你为何独自一人在此哭泣？”

　　“我……我的郎君走掉了。”

　　“郎君是什么？”问得花妖一惊，抬头看到舞妜一本正经，遂答道：“是我心里喜欢的人，我原本和他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郎情妾意和和美美，但是他知道了我是花妖后，就再也不来了。”说到伤心处，花妖又开始抹眼泪。

　　这个花妖还真是情深意重，眼泪还忒多。舞妜一颗好奇心，暗自冒着大颗大颗的泡泡。

　　娇红听到花妖用了一连串四字成语来形容她和郎君之间的情意绵绵，惊得打了个哆嗦，退回到舞妜的耳朵后面。

　　“人妖寿数不同，就算你们相守，也不过百年，待到将来他老了，你依旧年轻貌美，岂不是不登对了。这有何值得哭泣的？”

　　“可是我郎君才气又高，相貌又好，最重要的是我们心意相连，我还打算退了妖格来做人，与他和和美美一世的，没想到不小心让他知道我本花妖，他就再也不理我了。”花妖抽抽噎噎，道出实情。

　　舞妜听了这一番倾诉，觉得这花妖委实可怜，拿人界以物易物的规则来说，花妖拿自己的妖格来换与这个凡人的相守，真的是花了大血本，可惜一时不慎，跑了郎君，吃了个大亏。

　　好在她未去妖格，不然的话，就真的悲催到底了。

　　“既然他因着你的妖精身份，就从此和你断交，可见他也不是你真正的郎君，真正的郎君是不会介意你是妖精的。你哭了这一回，也算得了个教训，以后就不会再重蹈覆辙了。这于你来说倒还是好事一桩。”

　　花妖抬头来，瞪大眼睛看着舞妜，仿佛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一时之间有点无法消化，但是蔷薇花妖也算是有点脑子，回过神之后，就收起了眼泪，懵懵然地点点头。

　　“你以后，也不要扮仙子了。妖精身上的气息和神仙的气息是不一样的，妖精自有妖精的好处，你不要轻易就抹杀了自己的好处。”

　　“唔，多谢姐姐指点！”花妖似乎明白过来，白皙脸庞茵上了一层薄红，大概是感到羞愧，躬身拜谢。

　　舞妜对花妖那一声“姐姐”有点过敏，但想到解释身世寿数的一番麻烦，也就受了这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红薇，姐姐是哪个山头的？回了妖界红薇还想去拜访姐姐。”花妖敛去了梨花带雨的憔悴模样，现在一心要和舞妜攀交情。

　　舞妜想了想，道：“我没有山头。”

　　“可是……”红薇还要说什么。

　　“你既然明白了人妖之间的差异，今后还是不要在这里装仙唬人了，今日你我相见也算缘分，但也仅此而已。我还有事，咱们后会有期。”

　　舞妜打断了花妖的话，她本性怕麻烦又冷淡，这次行走人界，也不想牵扯太多，事了便急急走开，像躲债一样，迷踪林的黑熊精是这样，蔷薇花妖也是这样，只有娇红一个是漏网之鱼，舞妜因着她轻灵娇小，不觉着太大负担，便一直由她跟着。

　　从“谪仙居”里出来，已经是申时时分，天光看着看着就慢慢地西斜了。

　　舞妜走在城北的街头，慢慢慢慢走着，左看右看。

　　娇红忍不住在舞妜的肩头嘟囔，“怎么还没有碰到一个鬼界的人？”

　　舞妜知道她的逻辑，这一天之中，从魔族到妖族，现在应该是鬼族登场，但是这城北街头虽然也有苍白肤色穿黑斗篷的鬼族人，但他们不会像魔族人那样走路大摇大摆，也不像妖族人那样妖娆多情，低调得很。

　　娇红的这个逻辑之古怪之独特，足以证明她确实是千年成精的草木妖，扎根在一个地方太久没走，所以脑子里的逻辑就特别简单，直来直去。

　　舞妜则觉得这一路走来，还没有碰上扎手的神鬼妖魔人，大概因为自己足够幸运。

　　然而造化之神很快会告诉她，不是不扎手，只是扎手的还未到。

　　舞妜这是头一遭上酒楼吃饭，原本一切平平常常有惊无险，但在选择座位的时候，舞妜又碰上了之前走路撞上的黑衣男子。

　　那男子一身嚣张的魔气，走上二楼就指明了要舞妜坐的位置，舞妜正认真仔细地品尝人界的食物，这一下就被他打断了。

　　那魔族男子一见舞妜，立马咧开嘴露出白色的牙齿，“没想到又见到姑娘，武岚和姑娘还真是有缘分哪。”

　　舞妜放下筷子，缓声缓气：“公子若是一定要我坐的这张桌子，让给你也无妨。但是我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请公子稍待片刻，如何？”

　　有了薛磐的前车之鉴，她心底抗拒跟这个黑衣男子的偶遇寒暄，她无意再莫名其妙地扯入什么表哥表妹之中。

　　黑衣男子保持着咧嘴露齿的表情，坐到舞妜这张桌子左侧。

　　娇红一路在舞妜的耳边不停念叨着的词里面，有“好笑”，“笑得真好看”等等等等。舞妜半通不通的明白了这个陌生的表情所代表的的情绪和符号，那就是“开心”和“笑”。

　　“有何不可。美人姑娘愿意，我自然也要赏脸。”

　　“不知姑娘来自何方？”这个黑衣魔族男子如薛磐一样，也格外有礼。

　　“我是南边来的。”舞妜含糊答道。

　　“这么巧，我也是南边来的。”黑衣男子一脸笑意。

　　人界本是五界之中最靠北的，这个小小郡城坐落在人界靠南边近神界的地方，南边来的人基本上都可以说是神鬼妖魔四界的，不是凡人。

　　这黑衣男子想必也早就看穿了她非凡人的身份，因着肩头上的娇红，舞妜猜测这名叫武岚的魔族男子大概把她看成了多情又柔媚的妖族女子，就像那蔷薇花妖红薇。

　　她不在意，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的一汤两菜。

　　这时黑衣男子点的五斤煮牛肉已经被店堂伙计端了上来，高高的盛在盘里，引来一阵惊叹。

　　武岚将牛肉放到桌上，对舞妜说道：“姑娘一个人吃饭，未免孤单了点，不如和我一块吃还热闹点，这里的煮牛肉是鼎鼎有名的。”

　　舞妜放下筷子，目光移到高高堆起的煮牛肉上，瞳孔微微一缩：“多谢公子好意！舞妜一个人吃着，觉得挺好。”

　　“何必客气，来，我给你切一块！”武岚说话间，竟真的切了一块递过来。

　　舞妜正在怔忪间，旁边伸出一只手来，架住武岚的手，将那块薄薄的牛肉又塞回去，硬塞进了武岚口中。

　　“你倒是轻松，来春风楼吃煮牛肉，也不知会我和炎方一声。”一个着水蓝色衣衫，面容姣好又冰冷的女子冷冷开腔。

　　武岚吞咽下口中的煮牛肉，笑道：“我也是顺路……”

　　“是么？是吃牛肉顺路，还是看姑娘顺路？”女子声音渐沉，最后几个字，好似从牙缝里逼出来。

　　舞妜抬头，接触到女子一记杀人眼锋，在这六月的天气里好似吃了一碗冰水。

　　她觉悟到这次又无辜地被牵扯入表哥表妹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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