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雁归来

2、Chapter 2

　　下午上班时，总编江召平把她叫进了办公室。

　　那是个矮矮胖胖的老头子，略秃。和颜旭一样，他不是上海人。不一样的是，他在上海呆了几十年还是不会讲上海话，偶尔还会冒出几句山东腔。

　　“坐啊，小颜。”他给她泡了杯果汁。

　　这个秃顶的老头子是个和善幽默的人。颜旭在大学时经常写稿到他的杂志，很巧地结识了他。第一次见面，颜旭迟到了半个小时。她赶到那家咖啡馆的时候，看见那个座位上坐着一个神色安详的男人。一瞬间，颜旭脑海里蹦出一个词：“父亲”。

　　毕业时，江召平力荐颜旭去杂志社工作。

　　她欣然接过果汁，坐在了沙发上。

　　“什么事，老爸？”她亲昵地问他。

　　觉察到门外的几道视线，江召平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对着颜旭，象征性的抹了把汗。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总编也不是个简单的活儿。

　　他知道外面那些人有几个对他偏爱颜旭很不满，甚至发挥文人的想象力为他们编出些玩艺儿来。可他们自己还不是一样，男职员一见颜旭就两眼发直，女职员即便有话，在颜旭面前也不会吱声的。柿子拣软的捏，他这总编只好扛下这一波波的妒火。

　　“江乐早上打电话来说，你的申请已经被节目组通过了。”正事要紧，他拉回自己的思绪，赶紧向颜旭报告。

　　“真的？”颜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骗你。而且，他们节目组有期节目在中国做，你正好可以先进去适应适应。”江召平顿了顿，又说，“大头已经来中国了，也是个中国人。他叫Johnson，要见你，我就把你的手机号码和住址给他了。放心，江乐保证他是个君子。”

　　颜旭沉浸在“通过”二字给她的喜悦中。

　　那是个隶属美国国家地理学会的节目组。她想进该节目组已很久。虽然向他们寄出了申请，她却不是很有把握。不过，既然已经通过，她有信心能做好。除了精通英语和法语外，她还懂一些葡萄牙语。语言这一关不成问题。至于自然科学知识，那更是她一直的爱好。大学没读地理，实在是种遗憾——学校的遗憾。

　　江召平看着她兴奋的脸庞，心里不由有些怜惜。这个女孩儿，也许是经历的缘故，个性并不甜美，绝大多数时候是冷漠的。然而第一次看见她，他就知道她不是“池中物”。那样的眼神，他只在儿子和儿子的一班同事脸上看过。颜旭还没毕业时，他和她偶然谈起他在美洲工作的儿子，说到他在国家地理工作。颜旭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将来，我会和你儿子成为同事。”她有力地说。

　　鬼使神差地，即使知道这个杂志社只会成为她的跳板，他还是愿意帮她。他力排众议将她招了进来，给她优渥的薪酬，使她能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

　　“谢谢！”她看着江召平笑了——诚心诚意的温暖的笑。

　　江召平心里微微一动，随即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都五十岁的人了，还在想什么？

　　“什么时候办辞职手续？”他整整脸色问道，却发现颜旭已推开门走了出去，不由对着们发起呆来。

　　门外，早有一帮子等着打探消息的人了。

　　“颜旭，老头子寻侬啥事体？”最耐不住的陶丽泽凑过头来问。

　　颜旭笑望着她：“他讲，颜旭，下回你再随便把俺交待的事透露出去，俺一定扣你的薪水。”

　　陶丽泽自讨了个没趣，有些不甘地坐回座位。没人再问。

　　颜旭环顾四周。

　　这一帮子同事，虽说没有深交，但相处超过一年，多少还是有点感情的。大家一样离开父母出来做事，在这个城市或愉快或不愉快地生活着。

　　像陶丽泽，她是复旦中文系毕业的，对颜旭能进来工作，多少有些不满。一个科班出生出来进社已四年的“资深”编辑，和一个学商的初出茅庐的菜鸟共事，拿一样的工资，她的心情，颜旭完全可以理解。但是，不满归不满，要是做在面子上，可就太不漂亮了。陶丽泽在这方面的智能不高，相当不懂得进退。

　　坐在她对面的美术编辑陈雁妮，一贯沉默少言，却是颜旭感觉最可信的人。颜旭经常看到她在画图，是日本的少女漫画，刊在一些漫画杂志上，很受欢迎。除了这份工作，她似乎还在一个儿童培训班教画画。这样努力挣钱，也无非是为了能早点付上首期，不用和男友在租来的公寓里同居。房子这事，多少影响着在上海的红男绿女们的恋情。

　　颜旭右手边的司于谨，可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为人十分——套句上海话——“瓜三”。对一干同仁的家长里短，他表现得比女生还要感兴趣。不知道是不是上海的水土特别容易养育该种小男人。颜旭在大学里，印象较恶劣的，几乎全是上海男生，没想到进了社会还是如此。

　　在她没进杂志社前，司于谨正在追求另一位女编辑康琳。那倒真是个可人儿，性格甜美乖巧。大约是从小所受教育的缘故，她不像大多数上海女生的时髦精明，也不同于颜旭的我行我素，说话低低柔柔，爱偏着头笑，女人味十足。换句话说，是个很适合娶回家当老婆的女人。也许是被司于谨缠得太久，她终于开始和他约会。等颜旭进了杂志社，司于谨又像见了血的苍蝇般，一头冲向颜旭，油腔滑调，大献殷勤，直到颜旭不胜其烦地明拒了他才作罢。这头不行了，他自然又动起康琳的脑筋。没想到那温温婉婉的女孩一句话就把他打回去了：“男人也是要有点志气的。”

　　整整一个月，司于谨都是一副悻悻的表情。对他来说，这时间倒不短。

　　还有角落的梅婕，结婚两年就离了婚。前夫，不，她当时的丈夫，去德国留学，顺带找了个德国妞，一个电话打回家：“我们离婚吧。我想留在德国。”那次打电话，梅子本来想告诉他自己已经怀孕了。第二天，她去做了人流。

　　谁没有点事呢？

　　虽然没有真正把这个杂志社当成长久的职业，望着埋头工作的同事们，颜旭忽感一丝不舍，就连司于谨的讨厌个性，似乎也有几分可爱了。她动了动嘴巴，想宣布自己快要辞职的事。

　　终究没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