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头三尺岁神在》曾泽西

4、四、辰神交替

　　“先生认为大太子就是下一任辰神，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湘棣发问的时候，他和继黎、驮岳正受到蛟龙族龙王汕龛的招待，他们坐在老龙王的寝宫底层的别室里，房里的水中充满了草药的淡香。
　　龙王汕龛学识渊博彬彬有礼，不似大部分蛟龙族那样冲动易怒，因此在岁神当中也得到了相当的尊敬，尤其凡龄加上神龄都比汕龛小的晚辈，将他尊称为汕龛先生。如今汕龛先生已经走不太动路了，因此继黎和驮岳带着湘棣亲自前往他居住的宫殿拜访。
　　老龙王不顾身子不方便，恭敬地向新未神顶礼，让湘棣感动得想流泪。
　　——真不知道这样的好人究竟是怎么培养出臣潼这只恶霸的。
　　依湘棣看来，这只恶霸要是真成了下一任辰神，那八成是老天瞎了眼了……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这等废物也能当未神，不排除老天再瞎一次眼的可能性……
　　“我原本也弄不明白。”继黎说，“不过今天我亲眼见识到了，大太子确实有异于众生之处。”
　　湘棣这才回想起，臣潼在面对看不见的瘴气时，能够感受到并避闪开。“难道大太子能够认得出瘴气？”
　　“天生有灵感。”驮岳说，“而且他的灵感很强，十有八九会成为岁神。”
　　汕龛先生忍不住面露笑意：“不错，虽有自夸之嫌，但我这个孙子可是天资过人，武艺也是样样精通。”显然这一点还是令他感到自豪的。
　　“嗯，看得出。”驮岳肯定了臣潼的本事，“他到了陆上也一定鲜有对手。”
　　——可惜被卯神继黎大人两三下收拾了……
　　汕龛先生感慨道：“从我出生起这近百年的时光里，龙族出现有灵感的后代还是头一次，只可惜不爱习文，浪费了大好的悟性啊……”
　　继黎不在意臣潼到底习武还是习文，她考虑的是别的事。
　　“难得的是，他完全没有被瘴气影响。”
　　“大人看得出？”汕龛先生急切地问，“可能肯定？”
　　驮岳点头：“他身上一点瘴气都没有。”
　　汕龛先生松了口气，却又疑虑起来：“我本担心这烈性子是因为瘴气……”
　　——我看多半是被爸爸妈妈宠坏了吧……
　　湘棣默默地表示无奈，却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凡间众生应该不知道瘴气的存在，最主要是看不见的缘故，例如他从小到大都没有从族中听说过这一概念，而汕龛先生却很了解似的。
　　他好奇地问：“先生知道瘴气？”
　　“虽说看不见，可龙族多少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汕龛先生捋须长叹，“未神大人初出茅庐，不知须臾江隐情。龙生活在水里，食鱼虾为生，与陆上族种并无冲突。但大人想必有亲身感受，现如今野生龙已成为傍水而居的族种的天敌，此中最大原因便是瘴气。”
　　说到这里，汕龛先生咳嗽起来，一阵杂乱的水泡从他鳃中喷出，一旁的侍女急忙拿来手巾照料他。
　　继黎代为解释：“以前龙是不会吃陆上动物的，也不会威胁到羊族鹿族等族种，但是近百年来，江水里的瘴气开始急剧增多，使得野生龙变得凶残，甚至肆意袭击岸边的物种。而龙族不但饱受野生龙和其他食肉鱼类的袭击，他们自身也受到瘴气影响，族种性格都开始发生变化。
　　“从洲外海流入四罔洲内的水中参杂瘴气，使得水里的瘴气本来就比陆上的多。龙族的辰神一向肩负重任，而在瘴气激增之后，连族群都受到了威胁，因此现任辰神束涟将瘴气之事告知了全体龙族，教会他们简单的抵御方法，并且在凡族和辰神的共同努力下，他们发明制造了神力结界——也就是现在瀛沙城的城墙。”
　　“作用有限。”驮岳评价道，“城内还是有瘴气。”
　　“嗯，神力没那么容易留下。”继黎说，“这暂且不提，总而言之，龙族的状况非常糟糕，几乎人人身上都会带有一丝瘴气，神力不会选择有瘴气的众生，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辰神的后继者原本一直是令大家都头痛的问题，直到汕龛先生发现了他孙子有与众不同之处。
　　“申神万芜先生和巳神魇丕大师也一致认为，他继承辰神的可能性很高，但岁神可不是单纯的武将。那小子有没有一身高强武艺根本无关紧要，关键是这儿。”
　　继黎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卯神大人您是想说那家伙没脑子吗……
　　继黎继续说道：“我们有自己需要掌管的东西，例如辰神掌管江河雨水，这种事开不得半点玩笑，没有端正的态度会殃及众生甚至荼毒后世。”
　　——这样就明白了，难怪辰神非他莫属，可又担心他根本当不好辰神……
　　湘棣叹气：“咳，就他这性格要是当了辰神只怕比瘴鬼还麻烦一百倍吧……”
　　刚刚平静下来的汕龛先生再次咳嗽起来：“未神大人这么说真是太不留情面了……”
　　“没关系，有我在。”
　　继黎毫不犹豫地发表声明。
　　“如果他真的成了辰神，我绝对有办法让他夹着尾巴乖乖干活。”
　　汕龛先生快咳出血了：“卯神大人莫要下手太重……”
　　——都长歪成这样了还心疼得不敢收他骨头啊！我看根本就是您把孙子宠坏的啊汕龛先生！

　　离开汕龛先生的寝宫后，湘棣继续好学地向继黎大人提出他的疑问：
　　“现任辰神束涟大人究竟为什么要退位？”
　　继黎一边目不斜视地大步赶路，一边回答道：“束涟之所以要退位，是因为他已经到极限了。”
　　“病重？可是……岁神不是不会生病也不会死……”
　　“不，岁神只是因为神力不会老去，但也能被杀死，许多前任辰神是死于与瘴鬼的战斗。”
　　“战死的？！”
　　“嗯，在战斗中被杀死，随后神力瞬间转移至下一位辰神身上。这就是为什么龙族的交替仪式里必有祭祖大礼，而且在前任被杀死的情况下，神离和降神已经在无准备的情况下完成，交替仪式就只剩下祭祖和顶礼新神。”
　　湘棣万万没想到，辰神交替仪式居然有这么悲壮的内涵。
　　对羊族和鹿族来说，交替仪式是庆典。
　　但对龙族来说，可能意味着一场葬礼……
　　“不过束涟的情况是我们从未碰到过的。严格来说，他并不是濒临死亡，而是神力已经无法再留在他身上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一年前，他在战斗中被瘴鬼附身。”

　　湘棣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岁神也能被附身？”
　　驮岳发话：“以前我们一直认为不能，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照理说，瘴气一碰到神力就会被净化。”继黎说，“可是神力和瘴气同时留在束涟体内，我和驮岳都亲眼见识到了。”
　　“会不会因为那一只瘴鬼非常特殊，比普通的要厉害很多？”湘棣问。
　　“我认为那已经远远超越瘴鬼了。”驮岳说。
　　“先暂时将它当做非常厉害的瘴鬼看待吧。”继黎说，“这一年里束涟的神力都在同体内的瘴气作斗争，并且他自己知道，已经撑不下去了，通知了其他十一位岁神。最后依靠巳神魇丕大师的占卜，我们推算今日是最后一日，因此龙族才准备了辰神交替仪式，并等待它随时发生。”
　　湘棣有所想象，脸色发白，喃喃地说道：
　　“难道说，他之所以不在神祠里，是因为……神力离开他的身体后，束涟大人就会……”
　　“就会被瘴鬼侵占身体，变得像方才那条黑龙一样凶残。”
　　继黎的红眼睛被水底的光照亮。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在辰神交替之前赶到这里。”
　　话毕，他们已经回到了先前放下臣潼的大殿外，继黎抓着一个管事的就问：
　　“你们的大太子臣潼还在里面吗？”

　　“大太子殿下已经回自己寝宫去了。”这条龙浑身是蓝色的龙鳞。
　　“我还没说句话，你们居然就敢放他走？”继黎似乎不奇怪这件事，但她相当不满。
　　“卯神大人，您太……咳，殿下说话做事容易让人误会，您别往心里去，消消气，他本意是好的，就是性子直了点……”
　　湘棣衷心希望这位龙族能看到他不屑的眼神——本意好你个头……如果我一个人的话早就被砍成两瓣了！
　　“您已经把他绑成这样了，他一定知道错了……”
　　——根本就是典型的宠溺孩子的家长的措辞啊！龙族这是怎么搞的，全族上下随便拉个人都包庇这个恶霸啊！
　　继黎一把抓住对方的领子：“他的寝宫在哪儿？”
　　蓝龙老老实实地指了路。可是到了寝宫，那里的侍卫又说大太子没有回来，一路问了个遍，终于了解到臣潼又往城门去了，继黎和驮岳的脸色都是一沉，飞快地游到瀛沙城门口，逮住一个守门士兵劈头就问：
　　“臣潼出去了？”
　　龙族士兵被吓了一跳，支吾道：“是……”
　　“向哪个方向走了？！”
　　“一定是又去宁崖潭了。”
　　这次回答的却不是士兵。湘棣他们回头看去，只见一只红鳞龙族漂浮在他们斜后方，若不是他的神情语气和不可一世的那个恶霸臣潼完全不一样，湘棣差点认错。
　　“宁崖潭……”继黎蹙眉，似乎回想着哪里听到过这个名词，而驮岳脱口而出：
　　“是束涟那里！快走！”
　　继黎没有立刻起步，她转身对湘棣吩咐：
　　“你留下。”
　　“哦？”湘棣有点意外，“这次不需要我跟着了吗？”
　　“太危险了。”
　　湘棣点了点头，心中却浮现出一丝郁闷。
　　他原以为继黎一定会说这是修行一定要一同前往，而自己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抱怨起来，然后紧跟着频频涉险小命堪忧。可是现在他却感到，宁可自己被逼着每天绕一亩地跑十圈，也好过这样因为没用、会碍事而被留在安全的后方。
　　这总让他想起过去的日子里，无数次父母对他说：“你别去了，让湘柳去就行了。”
　　继黎和驮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阴暗的江水中，而身后为他们指路的红龙依旧没有离去。
　　“呵，请问这位未神大人，您上任几天啦？”他用词好像很礼貌，可口气里没有丝毫的敬意，“当岁神的感想如何啊？”
　　“你是谁？”
　　湘棣对这家伙有点反感，他说不清其中原因。
　　“你怎么会知道臣潼的去向？”
　　红龙眯起眼，似乎对他也没有多少好感。
　　“我是他弟弟臣沼，不过是知道一些我亲爱的老哥的小秘密罢了。”
　　难怪长得这么像。
　　“那还真是帮了大忙。”湘棣轻描淡写地说着客套话，“多谢臣沼殿下。”
　　臣沼随意挥了挥手：“想要谢我很简单，只消再把他绑成那个模样绕城一周便好。”
　　他微微一笑，显得更加不怀好意。“这场景真是有趣透顶。”
　　湘棣故意忽视这话，转而问道：“既然你知道臣潼的小秘密，那你也一定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束涟大人那儿吧？”
　　“当然知道，因为啊，辰神大人是他的师傅。”
　　臣沼用嘲讽的口气说，“他可是拼了命地想把他救出来呐！”

　　驮岳在水中不能发挥超常的速度，所以继黎和他只能以龙族的常速前进，没能在半路上拦截住那名肆意妄为的大太子，直到来到宁崖潭。
　　远远看到水底地面形成一道悬崖一落千丈，就知道来到了潭边，悬崖底由于特殊的藻类放出幽幽绿光，在凡族看来一定煞是可怖。
　　“为什么他会知道束涟藏身的地方？”
　　继黎捉摸不透这件事，而驮岳同样摇头。可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潭里传来大吼，是听到过的声音。
　　除了充满力量的大吼以外，隐隐还有邪恶的低吟，黑气接连不断地从藻类的绿光里冒出，衬托得此处更像是一座诡异的活火山，仿佛随时会喷发。
　　驮岳将长枪握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沿着深潭边缘开始下降，继黎则单手持剑，另一只手准备好作为暗器的银针，跟在驮岳后方约五尺处。
　　“混账！给我滚出来！”
　　随着这声音的指引，他们发现了臣潼的身影。红鳞的龙族太子仿佛盛怒，恶狠狠地给了眼前的庞然大物一记直拳！
　　那庞然大物，正是被瘴鬼附身的束涟！他保持着辰神才拥有的巨龙外形，可是浑身已经变得漆黑，那些黑色的瘴气正是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的！他铜黄的双目圆睁，然而对于臣潼的攻击丝毫没有反应。
　　——束涟究竟还有没有自我意识？
　　这事龙族里也没人知道，因为凡间众生完全不敢靠近充满瘴气的深潭，而上一次有岁神前来，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这段时间里束涟的状况究竟变成什么样了根本无从知晓。
　　“有种到我身上来啊！有种来啊！”
　　臣潼对着束涟又踢又打，嘶吼到声音都快哑了。继黎忍不住皱起眉头——没脑子也要有个底线吧？分明是无用功的事，也不嫌累吗？而且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让束涟体内的瘴鬼附到他身上去？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念头？！
　　继黎觉得这个龙族大太子简直是不可理喻。
　　“臣潼！”
　　她大喝一声，声音在深潭里产生缓慢的震荡。
　　臣潼惊讶地回过头来，有那么一瞬间，继黎似乎觉得他的眼神里带有一丝欣喜，但她可没时间计较这个：
　　“跟我们回去！”
　　一听这话，大太子殿下那张脸立刻又变得跟恶鬼似的。
　　“滚！”他没头没脑地骂道，“你们这些食草的陆上动物，只知道逃命！根本没资格当岁神！”
　　继黎压制不住的愤怒又在心中翻滚起来，而驮岳很有先见之明地抬手制止了她。
　　“臣潼，你太有勇无谋了。”驮岳用平稳如常的口气说道，“束涟的神力究竟能保持多久我们也不知道，一旦神力离体，转到你身上就罢了，万一下一任辰神不是你，那么一介凡夫的你在这里只会添麻烦。”
　　“放屁！”臣潼大声道，“不能对瘴鬼附身的众生直接下手的是你们，畏手畏脚的是你们！”
　　“我们有我们的处理方式。”继黎冷冷地回答，“第一步便是驱鬼，但瘴鬼出来之后它会不会逮住你做新身体还很难说，再加上还要保证恢复凡身的束涟的安全，我们可不想多一个让人操心的小毛孩。”
　　臣潼居然难得没有大骂回来，他直直瞪着继黎：
　　“你们肯定会救他是吗？”
　　随后瞪向驮岳，午神只回了他一个字：
　　“会。”
　　臣潼刚露出一丝妥协的意向，突然一直毫无反应的束涟张开大口，发出令人心寒的吼声！
　　——糟糕！恐怕神力控制不住瘴鬼了！
　　继黎和驮岳一起向臣潼冲去，一人一个胳膊架住，随即迅速向着潭口上浮！可是臣潼扭头向巨龙束涟看去，紧跟着他奋力挣脱了！
　　“不——！”
　　他大叫一声，向下扑去！
　　继黎这才看到——
　　原本是巨龙的辰神束涟恢复成了普通龙族的身形，但他手里握着他引以为傲的那口银角大刀！刀刃已经深深地嵌在了自己的脖子里！
　　束涟竟挥刀自刎了！
　　墨蓝色的血液喷涌而出。顿时，他的身体被耀眼的白光淹没，神力离体！
　　白光直冲而上，仿佛也成了一条银龙，最终打在了臣潼身上！
　　水体剧烈地震荡起来，冲击波四散，深潭的石壁上纷纷裂开细缝，碎石细沙在水中扬起，潭底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