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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今朝今日 ...

  •   今朝今日

      那一個盛夏,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那場戀愛。

      「我叫姚興,字家安,你呢?」

      「常連,字國平。」

      「咱倆的字挺像的,句中對。」

      少年人相視而笑,小茶店裡沒有其他客人,店主夫人借給他倆火爐烘衣服,十四、五歲的兩人裸著上身,各捧杯茶暖手,方才在雨中爭搶蓮葉的鬥氣模樣全然不見蹤影,店主夫人笑呵呵的看著兩人,又送上一盤茶點,常姚二人頻頻道謝。

      兩條平行線有了交集,然後打結。姚興和常連的生活就此攪和在一起。

      姚興是大戶人家的子弟,上頭有對大哥二哥,大了十歲整,那年戰亂,雙雙從軍,卻沒有把家還,姚興從老么變成獨生子,這改變有點兒大,至少他不太能接受在那姚家大院踢球時只能往磚牆踢,沒有人踢回來。十四歲半的姚興身子骨還沒長開,往附近種田長大的那些年輕人身邊一擠顯得突兀。

      常連出生在一貧窮人家,爹是沒有一技之長給人工作的長工,娘是到了時節就到處跑茶園打零工的採茶女,這樣的常連從小就學會給雇用他爹的主人家洗碗筷、灑掃拖的技能一個不落,吃得苦中苦,再大點就跟著他爹下田磨穀,跟著他娘採茶捉蟲,長年辛勞讓他的手長出一層老繭,高大壯實的身材讓姚興一站過去就突兀。

      附近人家猜不透,怎這天差地別的兩人自一個雨天後就勾搭到一起了,那些人家怎麼也不會想到只為一柄遮雨用的蓮葉。

      再後來,姚興記得帶傘了,就時常抱怨常連那樣大塊頭都把他擠出傘下,可這些話等某次常連跩著他的胳膊躲過迎面而來的人力車後姚興再沒抱怨過,那次姚興整個人都栽在常連懷裡,下巴尖頂著常連肩窩,姚興臉紅逃開,衝進雨裡,老大粗的常連覺得莫名其妙。

      那把傘給常連帶回去,但之後姚興也沒見常連拿過,兩個人仍是就著一把傘,各濕了一邊的肩。

      常連幾乎是個文盲,唯一有的小學學歷一半是混來的,大字寫不出幾個,只爹娘還他自己的名子認得,認識姚興後還多會寫了姚興的名子。

      時間奇快,快的姚興以為他們倆可以在一起很久很久,可轉眼間他們就要分開了。

      常連說他要去從軍。去年冬天他爹染了風寒病死在冷風會竄進去的臥榻裡,他娘哭的撕心裂肺,幾乎要跟著他爹去死,木訥的常連不知怎麼挽留他幾欲尋死的娘,縱得附近的三姑六婆每天好說歹說,常連他娘還是在隔年春天懸梁自盡。

      死了爹,接著不過兩三個月的時間又沒了娘,常連接受姚興的好意住進他家,即使姚興說不用,但常連仍是替姚家做粗工,事情就是在這時起變化,一九二六年,國民黨蔣先生誓師北伐。常連說他要去從軍,說給姚興聽的理由是他現在沒爹沒娘,大字不識幾個也沒啥一技之長,總不能永遠賴在姚家。

      姚興第一個反應就是慌張,語無倫次的說你要賴多久姚家都給你賴,你賴在我身邊我高興!常連笑了,總在大太陽下曬得黑了的臉沒有水鄉給人柔美的感覺,在姚興眼裡卻特別特別好看,好像世界上再沒有比這笑容更真實的東西,那一瞬間姚興以為自己說服常連了,還在心裡高興著自己在他心裡有著了多大的位置,一句話就把人留了下來。

      可常連的性子就像他那任三姑六婆舌燦蓮花也勸不動的娘,常連終究是沒有留下來。

      那天晚上姚興終於答應他父母給他安排的婚事。

      姚興的婚禮在一個盛夏,蓮花開的正好,那天沒有天公掃興,空氣有些乾,讓姚興也覺得眼裡乾乾的,他幾次閉眼再睜開,眼裡仍是乾的不行。

      原來眼淚在發現喜歡常連那時就哭沒了。

      姚興睜開眼,映在眼裡的不再是高高懸掛的梁,一瞬間他真的以為自己把那幾年的青春重新活過一遍,卻發現那只是夢,夢裡他看到朝思暮想的常連的長相,可一醒來他卻連常連長什麼樣子都忘記了。自他離開已經幾十年的歲月

      屆時姚興已年過半百,霜白了鬢角,四個孩子已有三個成家,他仍留在長江以南的杭州。等誰呢?他常這樣問自己,答案只能是那個從軍的大老粗。

      天還沒亮,可姚興再無法入睡,他在黑暗中下床走向書桌,上頭擺了封除了他姓字外都寫得不甚好看的信,這樣一封沒署名信,內容沒頭沒尾的寫著我回去了,但姚興怎就這麼想哭呢?他幾次閉眼再睜開,雙眼仍是乾的。

      是啊,姚興的眼淚在他發現他喜歡上那個樸質的高大少年時就哭沒了。

      那是個他永遠碰不著的人。

      「說要回來,卻又沒說什麼時候回來,這算什麼?」

      姚興不知道他站了多久,只回過神就聽到敲門聲,是姚玢來向他道早安了,姚玢一進門看到的就是姚興雙眼下的黑青,青春年華的女孩兒抿起嘴,不滿表露無遺,姚興尷尬的笑了笑,日常的問好此時有點變了調。

      「爹爹晚上睡不好?」姚玢給姚興倒早茶,邊倒邊問,視線直盯著還放在桌上的那封未署名信,即使姚玢已經將寄件人猜的十有八九,但她還是想問問,她知道她的爹爹有一場沒有結果的戀愛。

      「作了夢,接著就睡不著了。」姚興說著有些小孩子氣的理由,闔上眼,發覺眼睛有點熱脹,「連叔叔?」姚興的心臟漏跳一拍,剛握在手裡的茶杯掉到地板上,應聲碎裂,還冒著白煙的茶水灑了滿地,估計清理乾淨後還可以看到地板上有刮痕。

      「我小時候你給我講的故事我都記得,還怕我不知道嗎?」姚玢面上帶笑,蹲下身整理狼藉,見姚玢如此淡然,姚興只得皺著眉頭,一時半刻鬆不開。

      良久,久的姚玢以收拾好破片和那片茶水,又重新給姚興倒了一杯茶,就放在姚興手邊,姚玢隨手拿了張小板凳坐下,像等著阿爹說故事聽的小女孩,姚興看著他最小也最寵愛的孩子,彷彿看的亡妻的身影。

      那是姚興以為世界上唯一一個知道他那段戀慕的人。

      亡妻大了姚興幾歲,一直如長姐般對待姚興,從生到死,就連死前最後一句話也是祝福姚興,希望總有一天他等的人會回來。

      看著和亡妻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姚玢,姚興總是不自覺的什麼都給說了,最常是在那處蓮花池,有時則在姚玢睡不著的晚上,拿著椅子給她說著自己年輕時的故事——所有關於常連的故事。

      「你都記得……是嗎。」姚興最終鬆開眉頭,這是他第一次看出姚玢長大了,在他眼中姚玢至始至終都是十幾年前那總哭鼻子的小女孩。他真切的希望時間不要流動。「你說給我聽吧,那些故事,我都忘了。」姚興坐回床上,神色看起來很累很累。

      茶店夫人給了他們一盤茶點,常連全給了剛知道名子的姚興,看對方滿臉不好意思,常連突然覺得不是所有富家子弟都唯我獨尊,先入為主不好,但姚興給常連遞去幾個餅時常連仍是直說吃不慣,茶倒是坦然接了,可手上的舊傷疤痕老繭也都暴露在姚興眼裡。

      『欸?你的手?』

      『做工時弄的,也是小時後才會弄成這樣。』

      之後常連只要在路上碰到姚興都會收到對方給的創藥和去疤膏,初時還生疏不好說什麼,後來熟了,常連又替姚興那像女孩子般的小心思哭笑不得。

      到底是誰先跟著誰的誰也不清楚,只知道他們不知什麼時候習慣了並肩行走,在雨裡打一把傘。

      都沒有認真數過在一起的時間,只是一年後那個夏天那場雷陣雨,姚興被摁在常連懷裡,他突然發現常連已經不是很重要而是最重要。

      那一晚姚興哭了很久,莫名的,把一生的眼淚哭完了,從那時候起姚興的笑容多了,總是笑的一臉沒心沒肺,常連說姚興是書讀多了成了笑面虎,可只有姚興自己知道始作俑者喊抓倌亍

      日子彷彿不在流動,卻又在一個時間點飛速快轉,一轉眼他們已然十八,一個從軍一個結婚,最光彩奪目的日子不復重來。

      「……連叔叔要走之前見過你最後一面,你們倆站在一起,他還是高你半個頭,你不服氣,說半年後就長得比他高了,你又說你要結婚了,說不定等連叔叔回來孩子都生不只一兩個,可連叔叔就是不說話,你惱羞成怒,轉身跑了,再沒見過他,連叔叔沒有去你的婚禮,你沒給連叔叔送行。」

      又是一個夏天,特別悶熱,不斷的蟬鳴把暑意提升到極點,常連和姚興兩人站在池邊,半年前這蓮花池加了圍欄就是手長腳長的常連伸長手也搆不到一柄荷葉,常連沒說半句話,就姚興一個人說著,可說了兩句姚興也再說不下去,轉身就想逃。

      常連一個伸手,輕而易舉的把姚興抓回來,僅僅摁住,姚興的腦袋就靠在常連肩膀上,離心臟很近,他聽著常連的心跳聲心如雷鼓,這是他第二次感受到那個人的懷抱。

      『若能撫你髮如霜,死而無憾。』

      常連鬆手,轉身就走的瀟灑,留姚興一個人留在那處蓮花池。

      姚興不知道自己是太悶熱中暑還是出現幻聽,如今能解釋的只剩蓮花,可那些綻放的正歡的花兒不會告訴他。

      他說了謊,姚興說那天他沒來,可他來了,他在人群中,即使個頭高大也顯得不清不楚,並不特別顯眼,但姚興就是看到他了,他在人群中,面對他,喧嘩中姚興聽不清司儀喊夫妻對拜,但姚興仍是低下頭,彎下腰,他忘了是對面前女子還是對他這麼做,那瞬間姚興越過他的新娘看到了,常連也對姚興低下頭,彎下腰。

      一拜天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今朝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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