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公子》陵小路

2、第一章

　　羲平，警备司令部。
　　羲平刚刚下了雨，落成后又一番新修的羲平司令部苍肃伟丽，只是司令部门口的泥泞脚印还来不及清理，一双白色精秀的高跟鞋踏在沉灰的台阶上，更显格格不入。

　　辛陌香下车没走几步，鞋身已沾黄泥，踏在凌乱交叠的脚印上，几乎不敢想这次军阀又抓了多少人！ 司令部挑高的门楣只让她怔怔发昏，色调灰冷的雄伟建筑给她无形的压迫，捏紧了手中的引荐信，辛陌香知道等会她要面对是新任羲平警备司令，肃系军阀肖雨亭的公子，肖杉。

　　一个月前，辛陌香随老师蔡震从法国归来。辛陌香生于羲平，在巴黎长大，火车到站她抬眸望去，这才是二十二年来第一次真正见到北平，羲平给她的第一印象是城上空浓云聚拢，满布阴霾。

　　参加父亲帮她安排的宴会，一颗心却七上八下，豪门纨绔的公子哥们邀她共舞，她只转头坐在沙发上，连敷衍都乏了。

　　席间窗外呼啸而过的车灯晃花了人眼，荷枪实弹的士兵奉令行动冷酷无情，辛陌香心头一颤，舞会上消息灵通的人士已经印证了她的猜测。

　　羲平师生抵日情绪声浪如潮，罢课上街演讲，军警武装弹压！

　　军警镇压羲平师生，那蔡老师……

　　辛陌香握着听筒挨近耳边，华贵的金属色调折射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染出橘色的光影。拨不通，又转拨一组号码，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一口粗旷的四川话，辛陌香听出大意，俏丽的容色沉重下来，嘴角紧紧一抿，吐出二字，“谢谢。”

　　辛陌香只身随蔡震回国，旁人只知她家世殷实出手阔绰，父母是生意人，然而她举手投足一股贵气难掩，身世愈加神秘。

　　辛陌香抬头望向与她同来舞会陆有良，“陆伯父，侄女有一物相借。”

　　陆有良是北平商会代表，热衷政治社交，在法国的海外贸易没少倚仗坐稳根基的辛家。

　　辛陌香和蔡震师徒情深，蔡震正是现任羲平大学校长，而此次军警镇压的正是羲平师生。陆有良理清此处每一层关系道：“侄女又客气了，既到了北平所需什么尽管开口，莫要说这些生分话。”

　　辛陌香笑得沉重，开口要的是一纸书信，一纸可以见到肃系少帅也就是羲平警备司令肖杉的引荐信。

　　辛陌香换下芙蓉莲叶滚边的长裙晚装，着意选了件不抢眼的衣裳，一袭百合色的过膝旗袍，从小到大，她走哪儿都能激起一阵炫目，便是已经刻意低调了打扮，站在警备司令部门口，她依然是太过扎眼，警备司令门口的哨兵怔怔愣住好几分钟才走了过来。

　　“这封信，请转交给你们肖司令。”辛陌香伸手递出陆有良带她写的引荐信。

　　不出十分钟，高檐白墙的司令部便走出一位身着军装男子。辛陌香留意了下他的肩章，不是肖杉。

　　此人五官端正脸庞自有一股威武之气，想必在肃系之中也是颇有地位，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声音清朗有力，“司令请辛小姐进来。”

　　辛陌香点头，跟着这位军官穿过长廊进了司令部，长廊上守卫士兵精神抖擞，强将手下无弱兵，只不知传言中的少帅又当如何？

　　握有聿雍二州的肃系大帅肖雨亭是当今九州头号实权军阀，独子肖杉疆场领兵更青出于蓝，入山海关与占据羲平的冯哲章大战，一举攻占羲平，并乘胜而下夺取冯系所在的幽、津二州。肖杉年时二十七，经此一役，名扬天下。

　　肖杉的传闻辛陌香着实听得不少，花柳桃色香艳无边。辛陌香唇边露出个轻薄的笑，转念想起被关的老师已年过六旬，心又紧张起来。

　　不同于她欧洲惯见的堂皇华丽，羲平警备司令部给人一种干净利落训练有素的感觉，辛陌香边移步边看，宽敞的内厅窗几明亮，覆在会议桌上的台布边缘规整角线分明，从侧面去看，桌前的椅子整齐到椅子腿全部在一条直线上，整个司令部的气氛有序严肃。

　　司令办公室内，一张长宽约二十米的巨幅军事地图贴墙垂落，辛陌香一进门就看到正对着她站着、抬眸淡淡注视着她的人，空气里有一股如滚滚浪潮般由远及近推来的威慑力。

　　他就是肖杉。

　　站在巨幅地图面前的人脸微微一扬，方才送辛陌香进来的军人行一标准的军礼，道了声“是”便退了出去。辛陌香略加留意，心中猜测引她进来的军官应当就是肖杉的副官。

　　偌大的厅此刻只剩下辛陌香和肖杉两个人，辛陌香看着面前的人一身戎装恰当好处的裁剪出英武之气，平直的剑眉一扬，走到沙发前坐下，开口说道：“辛陌香小姐，陆有良的信我看了，你有什么话请说吧。”

　　辛陌香跟着肖杉坐下，眼前的男子神情清肃，凌厉的眉直挺的鼻薄削的唇，带着掩不住的锐气又有富家子弟特有的斯文，一双如墨子的眸子更是黑得慑人。他的容颜确实能与听到的传言相符，说琼林玉立亦不算甚言。似是因为久等不到回话的突然抬眸，黑眸里点点带着寒星，隐隐沉怒蕴含出手握大权的不耐和沙场历练的冷酷。

　　“辛小姐，你请说吧。”

　　肖杉话语里是明显的催促，辛陌香微微蹙眉又很快平复，开门见山道：“司令怎么样才可以放人？”

　　肖杉微微抬眼，从对方进门的一刻他就注意到，对面的女子肤若凝雪丽质殊颜，然而辛陌香是陆有良引荐而来，这一句要他放人的要求又明明白白，肖杉突然觉得可惜。

　　“羲平警备司令，我希望的是辖区的每个人都在干自己该干的事情；是学生就去上课，是工人就去工作。我是真想天下太平，奈何就是有人不让我日子好过。”

　　辛陌香明白肖杉所说的“不好过”指得是什么：东夷屡犯国土，军阀昏暗统治，内战频频，饥民饿殍。羲平大学是当今中国思想活跃学术兴盛的最高学府，面对这样的压迫自发集结，罢课游行上街演讲，指出，“最恨和约，民冤不伸，东夷割据，国不国矣！”

　　早在巴黎这个以革命游行为传统名扬诸国的国家，辛陌香就见惯了满街口号标语，一个个激扬热血的青年握拳高举呼吁，为反对苛政进行种种抗争。而这样的抗争，无不从流血开始，巴黎的高悬闸刀早已不知屠杀多少英魂，虽然触目，但那些毕竟是法国人，可是这一次羲平不同，被关押的是自己的恩师。

　　辛陌香想起老师更加心急，不再踌躇，“肖司令，学生游行是年少气盛又基于义愤，他们鲁莽冲撞确实不对，但家师决不会任由自己的学生胡作非为，想来事情复杂必有隐情，这些都是有为的知识份子若因这鲁莽丧命着实可惜了。”

　　肖杉看了看辛陌香，突然淡淡笑了，“你说的也是我的愿望。”

　　辛陌香微微诧异，听出转圜之意继续说道：“人才难得，现在的时代要造就一个更是不易，若是还没有为国家做点什么，还没有发挥作用就被自己人打死了，不是太可惜了么？”

　　意有所指的话，肖杉不悦地皱皱眉，“辛小姐，我请问你，到底是谁先动的手。是我的人么？是你口中有为的学生围在政府办公楼前游行示威，打伤政府官员，我接手了羲平做警备司令，这种行为，我不能不管。”

　　肖杉在辛陌香的眸子里找不倒一丝惧意只看到隐隐怒意，一直温婉的声音顿时明亮起来，“肖司令你应当听过，物不平则鸣。好端端的学生不上课在大街上呼吁着、祈求着什么，你抓人的时候就没听一听？”

　　肖杉轻蔑一笑，满口正义，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游行游行，千篇一律，我听够了。你什么理由我管不着，我得到的命令是镇压暴动。”

　　辛陌香看着这双正盯着自己看的眸子，他的主人分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明确的断言有种迫人退步的气势。偏偏就这个时候辛陌香轻轻笑了，“肖司令想必听说过灏州风潮，始于学生罢课继而商人罢市最后没法收场，你新任羲平警备司令，总不想也因为关了三十个学生闹得羲平也走灏州的老路。”

　　辛陌香语气好似波澜不惊，“我们只想和平方法达成目的，我是来跟你保证学生决不会再闹事，如果您坚持不允放人，那羲平的商人惟有直接行动，换学生安全归来。我信你不怕学生罢课，就不信你不怕商人罢市。”

　　微微停顿，辛陌香嘴角含了丝浅薄笑意，“对了，肖司令刚才是不是说到了暴动？不过是几十个学生的捉放，这么一讲真成了好大的事情。没想倒誉满全国的小肖司令，遇事这样毫无主见，就只知道执行肖大帅的命令，常言百闻不如一见，这一见，真是糟糕透顶。”

　　“拍”的一响，肖杉拍案而起，黑眸染起暴风骤雨，辛陌香轻轻一哼，扬眸相对毫不相让。

　　肖杉真想不到会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言辞咄咄针锋相对，“辛小姐好口才，不过肖杉一贯认同的是实力，伶牙俐齿对我没什么用。”肖杉慢慢坐下，“一介女流我不与你计较，满口胡言我当没听过，现在你给我马上离开。”

　　辛陌香气结，半天怒道：“一股子军阀习气！就是你们这群军阀防碍国家进步！走就走，明天你一样会看见我。怕就不是我来找你，是你来见我。”

　　辛陌香说完转身就走，大有直接就要去找羲平商会商量罢市的架势。不过这一招对肖杉没用，肖杉不愿意出事但并不至于怕出事，他信奉的一直是“有枪的人说话”。只是耳边有节奏的“嗒嗒”声随之走远，肖杉突然开口，“等等。”

　　“怎么？”辛陌香迅速回头，露出胜利在握的笑容，一笑倾国城，“有商量的余地了？”

　　肖杉抱胸看着门口的姑娘，顾盼流光的眸子，神采飞扬的脸，她很纤细，容颜也柔弱，只是动静之间让人莫名的连想起危机四伏的草原上，触觉敏锐行动果断的年轻羚羊。

　　蒸腾怒意已经平息，肖杉缓缓说，“辛小姐，我想我们有必要好好谈谈。”

　　“要谈的方才早就谈过了。我只请问，司令是否答应放人了？”单去听去她的声音十分悦耳，肖杉翘起腿靠近沙发里，“我好像没有别的选择了，不是么？”

　　“那么，”辛陌香轻轻抿唇，忍住心头欣喜，“我现在可以回去等司令大人的好消息了？”

　　肖杉欣赏着辛陌香抑制不住的喜悦表情，心中淡笑却是抬起深黑的眸子牢牢看住辛陌香，“……回去？你还想去哪里？”

　　辛陌香今天第二次愣住，才道：“ 莫不是司令现在就放人，那我现在就去接老师。”

　　这回轮到肖杉笑了，“ 辛小姐，我想你还没懂我的意思。人我现在就可以放，但是你这样来了又走，我好歹是羲平警备司令，这脸可该往哪里搁？”

　　辛陌香不假思索，脱口道：“这个问题应该是你的个人问题，与我有关么？”

　　肖杉站起来，慢慢走近，笑意忽然柔和了起来，“这话说的未免太不负责任了，我听你的话才决定放人，现在人一放，你立刻就不管我了？”望着辛陌香明眸微变，正是思付的样子，肖杉心里笑着：你现在才想自己的处境，是不是晚了。辛陌香，对吧？”凑得很近，肖杉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辛陌香被逼近的目光看得不自在起来，从来没人用这么大胆的目光盯着她看，不过下一秒就恢复从容：“是，正是小女，司令又要指教了？”

　　突然靠近的俊美脸庞，扑面而来的是陌生男子气息。轻轻咳一声嗓音，辛陌香脸颊一红，暗恼自己心虚个什么劲，理清思路重新开口说道：“肖司令，你放人是因为商人罢市和我并没有关系，我不过是和您说说我的预见而已。再说你凭什么不让我走，一来我不是你属下，二来我又没影响你天下太平的愿望。”

　　肖杉深深看了眼还在“得理不饶人”的俏丽姑娘，说出的话竟然带了一点委屈，“你来我这儿，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话我就听你的放了那些闹事的学生，这么吃亏的事情，我肖杉不会做。况且，你到现在还不觉得我给了你多大的面子，这么赔人又赔钱的买卖，我更加不会做。”

　　完全不沾边的话辛陌香很想回一句：肖大少爷，你有委屈可以回家去说，让你爹好好哄你。然而抬眸的一刻，海洋般的深湛的眼睛干净无保留的看着自己，肖杉的全然无辜神情直直撞进她心里。

　　被这样一点不是在装委屈可是分明就是在装委屈的神情打退了理智，辛陌香妥协地叹气，声音放柔，“是我失礼在前，多谢司令法外容情放了老师和学生。不知这一回，司令要怎么样才肯让我回去。”

　　软绵绵的话，辛陌香放在从前怎么肯说！但是她发现眼前的年轻人非常难缠。她发誓，这辈子，下辈子再不和军阀打交道了。

　　一口一个司令肖杉听得厌烦，凑近辛陌香身边，宜人的淡淡香气融进呼吸，薄削的唇满足的抿起，短促的两个字，“简单。”

　　“那你说……唔”

　　手腕一下被人握住，霸道的力道用劲一带，辛陌香话没说完，一个趔趄跌进了肖杉怀里，下颚被抬起的瞬间双唇突兀的被含住，辛陌香睁大了双眼，肖杉冷然的气息喷在她脸上，陌生而强势。

　　本只打算蜻蜓点水，却没想到唇下的女子竟这般美好，肖杉轻易就制住辛陌香意图反抗的双臂反剪固定，修长有力的指头捏紧纤细的腕子，推着那颗不合作的头送到唇下，深深的吻住。

　　本就没什么效果的挣扎渐渐无力，肖杉接吻的技巧太高杆，辛陌香吸不到一丝空气，错过了在最初扳回劣势的机会，只好输的一败涂地。

　　抓着辛陌香手腕的指头缓缓松开，肖杉改由手臂揽着怀里站不稳的女子身体，不舍的又再轻啄了一下，肖杉松开辛陌香，柔滑的青丝从指尖离开时有莫名的不舍。

　　搂着她在自己怀里喘息，墨子一样的眸子牢牢的锁着攀扶着自己喘息不止的辛陌香，肖杉不自觉得眯起了眼睛，从来不用勉强自己忍耐什么，然而他再不能有进一步的行动，只能等着口渴的感觉慢慢的褪去。

　　辛陌香脑中出现大段空白，全身发冷心头却是滚烫，抬头对视肖杉定定看着自己的眸子，满腹委屈一下涌上心头，推开他的刹那，怒极，“你无礼！”扬手便要扇上一耳光，气怔了的她，显然忘了人自己的处境。

　　肖杉挑眉，眼角撇到举高的雪白葇夷，嬉笑不见，黑色的眸子滚上一层浓墨，鼻翼中冷冷一哼，好大胆子！

　　“想见你老师么，我是你就不会做这不智之举。”

　　沉稳理智的声音明确的提醒，辛陌香高举的手竟是落不下来，眼前肖杉一双比暗夜还要黑暗的眸子，冷冷地看着她，盘算着，估量着，等她的反应。

　　不只是为了老师，辛陌香突然懂了，肖杉的话只说了最浅白的，肖杉的眸子明白的告诉了她更多，她不能动手，这就是结论。

　　侵入骨髓里的冷，辛陌香克制住想打抖的本能反应，她的手还留在空中。不能打，可是要收手又谈何容易。

　　正在两难，肖杉撤开了视线，别头转身，辛陌香眼神跟随，他还要做什么？

　　肖杉高瘦的背影走了两步，辛陌香收回手掌脸上尽是不敢置信，是眼花么？为什么她好像看到受伤和黯然这个本该跟肖杉一点关系也不可能有的词。

　　“你走吧，你的老师和那些学生我都放了。”

　　这句话是错觉么？辛陌香来不及思考任何事，她只想马上离开这个危险的人，只是在转身的同时，捂住了心口莫名疼痛的地方。

　　站在窗前，肖杉看到辛陌香离开警备司令部，肖杉经过行伍之间，藏在准星后面的眼睛隐去锐利的光芒沉凝如墨。走出警备司令部的纤柔背影尚未走到门口的黑色轿车，车里已经有人开门下来，关心询问，简单交谈，肖杉不自觉得贴近了玻璃，只看到辛陌香在那人拉开车门的时候矮身坐了进去。

　　车子启动，人流如织。

　　又在窗边看了一会儿，肖杉抬头看了眼桌上的钟，整理衣帽，肖杉拿过风衣穿好，出门吩咐道：“何驰，把抓的游行学生都放了，愿意领的就给点补偿。”

　　何驰立正行礼，看司令打扮是要出门，跟着肖杉多年上下级之间早有默契，肖杉出门有时会叫他，有时会撇开。

　　思索着走了几步，肖杉回头又嘱咐了一句，“我回府里一趟，说的事儿你快点儿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