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短篇）》完颜依旧

1、【一】我一路向北，离开有你的季节。

　　傍晚的时候，变了天。风一阵一阵的，卷着细碎的雪，粘在车窗上。瞬间，化成粘腻的水滴。映射着路两旁的霓虹，好像一个哭花了妆的姑娘，美得有些残花败柳。他心情不好，从人民广场一直塞车，半个小时才挪动不到50米，连个小脚女人的脚程都赶不上。好容易松快了些，刚要踩油门，又是一个红灯。前面的出租车本来想借着黄灯冲出去，灯变得快，又慌忙刹车。他跟在后面，几乎追尾，气得猛按喇叭，惹得旁边车里的人频频侧目。他这才收敛，停了手，到处去找打火机。烟刚点上，绿灯了。出租车哼唧了两声，竟然熄火了。又是哼唧了两声，仍是熄火。他再忍不下去了，按下喇叭的同时，后面早已经是笛声一片。

　　大家都急，一分一秒也无法宽容。好像他们都有家可归似的。他冷笑了一声，准备并道。这时，前面的出租车下来两个人，想来应该是乘客。他也没注意，急急地并入左道，开了没两步又靠右停下，钻出车子，向着刚下车的两个人试探着喊了一声：“沈云放！”那人正在拦车，闻声望过来，脸上有淡淡的疑惑，随即笑了起来，拉着旁边女人的手，往他这边走。走近了，又使劲看两眼，大笑着说：“晨光，竟然是你！”

　　尽管冷，车窗还是微微敞开着。车子里是缭绕的香烟味，一起上车的女人微微捂着鼻子，脸转到黑暗处，用来掩藏她的不悦。两个男人倒是聊得意兴盎然，香烟一根接着一根。

　　沈云放看了女人一眼，将剩下大半的烟扔到窗外。晨光余光瞥到沈云放的举动，也装作不经意地扔了烟。电话响了，他接过来，只嗯嗯啊啊两句就挂断了。沈云放笑着问：“你老婆查岗了？”晨光将车停稳，摇头说：“不用管她。咱们十一年没见，他乡遇故知，今天不醉不归。”沈云放俯过来耳语道：“不醉不归哥们不惧，不过今天不行……”他转头看看身后的女人，挤眉道：“蜜月，蜜月。”晨光这才转过头，正眼看着沈云放身边的女人，微笑着说：“嫂子别见怪，我和老沈十几年没见。他乡遇故知，一时高兴，搅了你们蜜月的雅兴。咱们先在这儿简单吃点，我和老沈先叙叙旧。明天我做地陪，带你们到处吃喝玩乐，略尽地主之谊。嫂子介不介意？”

　　女人抬起头，冷笑了一声，斜眼看着晨光说：“晨光，你可真逗。一口一个嫂子，还挺亲。”晨光有点丈二和尚，停好车，斜眼去看沈云放，见他果真是一副瞠目结舌的嘴脸。顿了顿，迟疑着问晨光：“你没认出来？她是春心啊，于春心。”

　　晨光的头皮仿佛被电击了一般，一阵发麻。竟然是于春心。那眉眼，还真看不出当年的一丝痕迹。但又来不及细想，只好恍然大悟地恭维道：“啊，是春心啊，出落得这么美，都不敢认了。”春心等着沈云放为她开门，骄矜矜地下了车，又转身瞪了晨光一眼，这才摆正腰肢，款款地走进酒楼。

　　吃到中途，于春心去洗手间补妆。沈云放的精神终于放松了些，给晨光递了一根烟，笑着问：“没认出春心，装的？”晨光愣了一下，摇摇头。沈云放干笑了几声，向后倚着，又吸了一口烟，淡淡吐出来，仿佛挣扎了几番才说：“你放心，她们没有联系了。”晨光尴尬地笑了笑，也低头吸烟。沈云放叹了口气，又说：“陈溪河……倒是有联系。前几天回国了，你要不要找机会聚一聚？”晨光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远远听见于春心高跟鞋凌厉的踏踏声，沈云放忙熄灭了烟。

　　下半局变得很沉默，沈云放和晨光都有些心事重重。看着他们不开心，于春心倒是很开心。拿着手机帮他们两个拍了不少照片，传到同学群里去。她的键盘音虽然微弱，却很刺心。云放一把抢过手机，闷闷地说：“有什么好拍的。”于春心瞪着眼，也不说什么，只摊开手心，冲着沈云放。沈云放脸上的肉似乎都在纠结，皱了几皱终究还是交出了手机，嘴巴犹自硬辩道：“这么大岁数了，还……还跟小孩儿似的。”他看向晨光，目光中带着一丝无奈。晨光也被他这不争气的臣服逗乐了，一口烟没吐出来，呛得直咳嗽。

　　于春心突然瞪圆了眼睛，喉咙中闷闷地“哼”了一声，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举起手机，屏幕对着晨光。晨光俯过身，刚瞥了一眼，屏幕就黑了。于春心急切地问：“看到了么？”晨光摇摇头说：“没有，黑屏了。”于春心懊恼地翻过手机，去输密码。正要再递过来，晨光的手机倒是响了，铃声一阵杀人般的急促。晨光抱歉地点点头，转过身去接电话。又是简单地嗯了几声，转过身对沈云放说：“老沈，今天先到这儿吧。家里有点急事。”

　　又简单地跟于春心道别。她脸上瑟瑟的，尽是寒意。欲言又止，反复挣扎。终究是没再多说，跟着沈云放钻进出租车。车没开几步，又叫师傅停下，探出头喊住晨光说：“喂，晨光，你回去看看咱们群的相册。回去就看啊。”

　　晨光把车开得飞快，快得好像能把那些粘腻的回忆甩开。车窗外的霓虹串成了线，就好像燃烧的火舌，一路追赶，一路燃烧。他终于开到了一个没有灯光的小学校。翻了围墙进去，躺在操场上。雪积了微微的一层，他的头稍微歪一歪，耳朵就一阵冰凉。他呼出一口气，在寒冷的冬夜，就像一个迷你的烟囱，散发出温暖的白烟。

　　在屏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他看到了。她在人来人往中，安静地站着。杜熹微。她的名字，这么多年他没再叫过。就觉得像一根针，立在上下颌之间，微微开阖就弥漫血的腥。他当他是忘记了。两年前被车撞，医生说他很可能患了选择性失忆症。他先想到会忘掉她。至于那些真正被选择性遗忘的，他当然也不知道。但那次车祸，显然是塞翁失马。他遇到了现在的妻子梁槿。

　　雪没停，反而更大了。铺天盖地，一片一片拂过来，又轻又软，带着丝丝的痒，冰凉地消失在一瞬间。就好像少女的抚摸。轻轻划过脸颊，唇角，又划过鼻梁，额头。最后停留在眼角。她说：“你眼角这里，有一粒泪痣。”

　　他去握她的手。她笑一笑，挣脱着站起身。衣服和裤子上粘满了雪，也没有去拂。她踮着脚，去抓落在单杠上的雪，然后嘴巴埋在那捧雪里。他跳起来，跑过去打落她手里的雪，嗔怪道：“雪很脏的。”

　　她低着头，肩膀微微地颤抖，好像在哭。他随手搭在她的肩上，想去安慰。猝不及防的，她抬起头去亲他的脸颊。这是她第一次吻他，也是唯一的一次。冰凉的嘴唇，带着雪的温度。她轻声说：“穆晨光，下雪的时候，冷的时候，要想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