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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这一年的冬天开始得早,结束得晚,乍暖还寒,刚刚暖起来的天,元宵节又好一阵彻骨的西北风,据说京郊贫户又冻死了几个。箫中剑受了寒,回去大病了一场。
      待到病好了,精神却是有些差了,不过他平日性格冷淡,于别人眼中,也没有什么差别。
      他也去找过朱闻苍日,只是得到的回复一概是,人不在,无法见客。
      等到那封朱红牡丹金丝印的请柬到的时候,已经真的春风起了。看着王爷府里新抽出的桃花,箫中剑又好好码了一码并排放在窗台上的一对兔儿灯。
      其中一只,一滴红烛油沁在胸前擦不去了,好似心头朱砂血。
      箫中剑苦笑着摇摇头,闭上翠绿的眼。

      他们都是重守信诺的人。朱闻苍日,说到做到。
      他平日里少以戏妆见箫中剑,而这次,却是做足了功夫,牡丹云锦牡丹珮,牡丹花鬓牡丹妆,一双桃花眼如带露珠宛转盛放,两片薄红唇点上胭脂鲜妍欲滴。
      箫中剑几次想说话,都被朱闻苍日劝菜劝酒堵了回去。
      他心思百转,更是觉得愁绪万千。
      等到朱闻苍日开始摆好姿态唱起戏来时,积累许久的胸中郁结无法排遣,只拿过酒,一小杯一小杯闷头喝了起来。
      唱戏的人越是殊色倾城风姿绝代,他便越是难过。
      等到朱闻苍日拍拍他的肩,柔声说,“箫兄,你喝多了”的时候,箫中剑看看肩上如玉的手,缓慢地抬头看到面前人,浓重红妆下看不清表情,只咧开一个笑:“是啊,我喝多了呢。”便立起身,一摇一晃地出了花厅。
      朱闻苍日家的牡丹也不知道是什么种,在这二月间,一经回暖的春风,便是开了,姹紫嫣红好不热闹。香气袭来,惹得箫中剑倍感头晕,更加摇摇晃晃起来。
      “箫中剑,你醉了。”有人从后边伸出手,想要扶住他的样子。
      “嗯,醉了。”箫中剑耷拉着眼,懒得回答,向那熟悉的声音倒去。
      身后的人准准接住他下落的身体,抱得死紧。

      朱闻苍日把箫中剑转过来,看着那人闭上的眼,苍白的脸。
      纵然箫中剑穿着厚厚大氅,朱闻苍日也知道,他清减了许多。
      才一个月啊。
      可自己呢,自己瘦去的衣带,该算在谁头上呢。
      他的额头与他贴得如此之尽,只要再进一步,便可触到他那双,浅淡的,水色的,柔软冰凉的唇。
      却是不能。
      他们之间总是这样,看似无比近了,却是咫尺关山。
      这个折磨别人又折磨自己的人,傻得如此可恶……朱闻苍日有时候都要觉得,自己是恨箫中剑的了。
      箫中剑闷哼一声,长扬了雪白的脖颈。
      朱闻苍日低下头扯开箫中剑的领子,一口咬在了侧上。
      又是一声闷哼,方才是不适,如今是痛楚。
      朱闻苍日抬起头。
      看到的是箫中剑因为疼痛而睁开的眼睛,神色严厉,翠绿冷凝,里面印着一个妆容扭曲,神色狰狞似野兽的自己。
      这就便是自己?这般丑陋、龌龊,想要趁人之危强人之难的,便是自己?
      亏得那人对他说过,心干净,人便是干净的,而今,他便是这样对待自己摆在心尖上的人?
      可笑自己冷眼看了那许多衣冠禽兽,却原来自己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朱闻苍日喉头咕哝了几下,又惨笑一声,垂下眼,用更温柔的姿态环抱起箫中剑。
      “朱闻?”箫中剑这才目光聚焦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是我,我送你回家。”朱闻苍日缓慢地想要立起,好搀扶箫中剑。
      箫中剑却当他又要离去,急急收紧原是虚放在朱闻苍日身侧的手臂。
      “朱闻,莫走。不要去唱戏了,我不想再见你给他们讨好唱戏,也不想再见你如今日一般,陪他们喝酒吃饭……我看了,心中难受……”
      于友情、亲情,你可以尊重一个人的选择,然而情爱,本身即是独占。
      “这又是为何呢,箫中剑?”朱闻苍日一根根剥开从他身后环绕改成是紧抓他衣领的纤白手指,想要看清他的面容。
      箫中剑酒酣之间,看着面前人容色温柔俊美,想,这个人若是我的,心中欢喜,不由得神色痴痴。
      朱闻苍日没有听到想听的答案,叹息了一声,还是仍由箫中剑抱紧了他:“我早知,你没有寻常人的情爱之心,可终究忍不住……你面冷心热,越对我好上一分,我便越爱你一分,可也越是被你的无心伤上一分。而纵然你总一次次给我希望又让我失望,甚至叫我娶妻生子,教我难过至极……呵,你可知我那时听了有多难过痛恨,恨不能剁了这颗心血淋淋地扔到你脸上……可是啊……可是啊……”
      “无人,我情钟于你。”
      “朱闻,我心慕于你。”
      两人竟是同时开口。
      四目相对惊诧之际,酒红的眸更柔上一分,翠绿的眼也更醒上一分,声音一个缱绻,一个清冷。
      “死生不渝。”
      “百世不移。”

      “箫兄,你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有什么可后悔的?还是说朱闻你觉得你会让我后悔?”
      朱闻苍日将箫中剑压倒在花丛中,后者,正直盯盯地看着他。平素君子端方无欲无求的人,带着一丝酒醺,平时难得的粉嫩颊色,浅淡笑意,方才被撕开的领子,因着呼吸,又露出一截雪白的颈。
      “我绝不会让你后悔……而现在,怕是你叫我停手也不能了。”
      他也不管云锦如何贵重,只拿来擦了几下脸,抹去大半妆粉,露出其下英武的眉眼来,侵略气息十足。
      “说来,我们早有了断袖之谊呢。”
      箫中剑想起那天不小心撕下的袖子上一角红纱,觉得这实则忒牵强,然而脸却还是忍不住又红上几分,极是可怜可爱。
      朱闻苍日捧起箫中剑的脸,宛若捧着世间唯一的珍宝,亲吻了上去。
      许是压抑得久了,初时还是温柔委婉,后来便是惊天动地一发不可收拾。
      一吻结束,朱闻苍日看着兀自喘气的箫中剑,眼角微红,翠绿眸中隐约水汽氤氲,浅色的唇更是沾染了他方才未全部擦去的胭脂,衬着他雪白清冷的面容,说不出地绮丽勾魂,艳色惑人。
      “箫兄啊,你都不知道,你才是真正绝色无双,比我美多了……真想,真想把你就这么吃下肚子去……”
      他就着摩挲的鼻尖,又亲向了抬手遮住自己眼睛的人。
      牡丹落满衣。

      花事了。
      朱闻苍日松散地披着已被泥土弄脏的锦袍,和箫中剑继续躺在春日午后暖洋洋的的阳光里,鼻稍还有牡丹的香气,熨帖慵懒。
      他捋起一律缕箫中剑银白的长发:“箫兄,想听故事吗?”
      箫中剑朝他靠了靠。
      朱闻苍日勾唇一笑:“箫兄,你可知道当今皇后?”
      “你说的可是紫薇皇后,传说她出身低微,然与皇上少年相遇,佳偶天成,又兼贤良淑德人品高贵,故而荣登后位,与当今皇上鹣鲽情深,数十年不更。”
      “确实……可你还知道另一位慧妃。”
      箫中剑摇了摇头。
      “人都说紫薇皇后是皇上嫡妻,可其实,她虽与皇帝相识多年,皇帝为太子时娶的太子妃。却不是她。”

      “天家择媳,无论如何,总轮不上市井卖唱的,紫薇皇后的出身,决定了她可以受宠,却绝不能在天子眼下当成太子妃。而当今皇帝登基前虽是太子,可本朝尚贤不尚嫡长,他要荣登帝位,需要的是助力。为的这助力,他便娶了晏相家的小姐,当时的京中第一才女。
      晏家小姐过门前,紫薇皇后便将已养到五岁大的儿子推进了池子淹死,传出的消息却是,晏家小姐忌恨有庶子出生在她的嫡子前头,买通了奴婢做的。于是,尚未成婚,太子便恨上了晏家小姐。
      可太子真不愧是龙裔贵胄,心机了得,做戏也好。晏小姐不知情地嫁过去,他对这新娶的太子妃千般万般宠爱,四年之后,竟也生下了一个嫡子,深得圣眷。母子皆贵,一时京城风头无尽,皆道太子夫妇恩爱,天伦羡煞旁人。
      原来这一切不过让太子妃母家心安,好扶他荣登大宝。太子借助晏家斩杀自己的兄弟,登上皇座,此时出力的晏家元气大伤,当初的太子、现在的皇上却已在暗中培植好了自己新的亲卫势力,再也不惧晏家。晏家看到太子登基居然没有册封太子妃为皇后,只是作了连贵淑贤德都排不上的慧妃,却把紫薇皇后擢作了贵妃,便知道这皇帝是要兔死狗烹了。慧妃何其聪明,此刻便是知道皇帝心中一直把皇后的位置留给了紫薇皇后,她这太子妃不过是个幌子,而今以妻为妾,连表面功夫也不稀得做,怕是要借着对她母家的问罪,来把她也一并拔除,便把那个六岁的孩子托付给了吕王吞佛的母妃,也就是晏家小姐的闺中密友,想着如何退身以保全家族。可叹她却没有料到,此时竟传出贵妃被人投毒,连带害了怀胎才二月尚未诊出的胎儿。这谋杀尊妃、残害皇嗣的罪名,自是连族,这下皇帝连斩杀功臣的骂名都不必背负,晏家灭门。晏家小姐自尽,留书一封,求让孩儿远离嗣位,能在民间做一闲散庶人便罢了。”
      “然后呢?”箫中剑问,本朝皇帝似是子嗣缺乏,至今未听有子。
      “皇帝旋即将贵妃册为皇后,对慧妃遗子,他名义上唯一的嫡子不闻不问。可此后紫薇皇后再无生育,宫中其他女子也皆不能孕。所以又过了几个年头,到了小王子十岁上,皇帝见仍然没有子嗣,便想着总是自己的儿子,将小王子抱进宫教养。小王子倒也聪明伶俐讨人欢心,只一样,性子倔得很,从不肯叫紫薇皇后做娘。皇帝本也随他去了。只一次家宴上,小王子仍不肯唤紫薇皇后母后,落了皇后面子,当日皇后送来一盘千层酥,小王子便中了毒。十岁的小孩子懂什么,对父亲一片拳拳孺慕之心,说了事实,却被父亲说他若是真中毒了,怎么不死,分明是我自己下毒,妄图陷害嫡母……小王子被赶出宫门,才想通,高明的陷害才是落毒又不毒死人,若真毒死了,赔进去自己不划算,而只要没毒死,依那皇帝护短的想法,只会是中毒者的苦肉计……呵,实则那毒虽不要人性命,却也是极其毒辣的,刺痛入骨,似浑身都针扎敲碎,赶出来的时候,也是一个冬天,一步步走在雪上,明明隔着靴子,却好像走在岩浆上一般烧疼。”
      箫中剑看着他,与朱闻苍日相扣的十指突然收紧。
      “哈,箫兄,你也大概猜到了吧,那个小王子便是我,晏家小姐便是我的母妃。”
      “朱闻……”
      “我永不能忘记,我面色苍白,疼痛入骨,那个男人却在那边说,紫薇皇后出身寒微却是心底善良人品高贵,而我,小小年纪心思恶毒,不愧是我娘那个贱妇所出,自视血统高贵,狡饰造作,其实却肮脏下贱,污泥不如……”朱闻苍日闭了闭眼,“所以,既然他说我下贱,我便当个戏子,下贱给他看好了。我娘这样的人,惊才绝绝,最是轻视门第偏见,可怜她一片玲珑心,却不知道自己在那男人眼中,原来如此不堪。”
      “你那块玉佩?”
      “便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之物。”
      “朱闻,你可记得那玉佩上镌的什么字?”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那你娘死后,皇上可曾废了她的封号?”
      “倒也不曾。”
      “你可知,皇上为何要封你娘做慧妃么?”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看着静默下去的朱闻苍日,箫中剑继续说:“若是你父皇对你母亲毫无情意,光是权谋之斗,他该防着你母妃生下你才是……可是,你却到这世上了。”
      朱闻苍日冷笑一声:“那又如何?便是他心中有过一分一毫的我娘,又哪里及得过那个女人?那女人中毒,他不看十年相亲相处,二话不说认定是我娘害的,我中了毒,他却口口声声是我自己下毒想要反诬。就他这般多情,我觉得还不如无情干净。”
      两下无言。是了,伤人心的,许多时候不是有情无情非黑即白,而是纵然有情,在更重要的人面前,却似车前螳臂,不值一提。
      “不过所幸宫里那位还是要顾忌天家脸皮,不会真让我被人占了便宜去,否则皇帝的儿子被人嫖了,他自己都要抬不起头来,”朱闻苍日继续幽幽地说,“那日元宵见到他,身体不大好了,一脸死气。不知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是说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他说当年之事,他现下知道清楚了,怪错了我和我娘。想要传位给我。”
      “那你?”
      朱闻冷然一笑:“这么多年,他真将我当儿子看了么?现在让我回去即位,就不怕天下大乱么?他若是真心悔过,那为什么我娘死了,尸身躺在阴冷幽暗的烂泥之下,紫薇皇后却还好端端活着尽享清福?他与我说这么多,不过是想与我做个交易,拿我做筏子保全他死后紫薇皇后的太后尊荣。他道这皇位定然人人想要,可笑啊,这还真是个爱江山更爱美人的,能把这千万黎民锦绣河山拱手贱卖了,就为了一个心肠歹毒的女人。如此说来,他们还是真是匹配啊……哼,那就让他们抱着皇位去死吧,反正他在宫中磨了我快一个月我都不肯答应。没有儿子,这团污糟,就等着吞佛来接手罢。”
      吕王吞佛,确实是年轻一代里极有才干,也最可能过继给皇帝为嗣的宗室。
      “箫兄,你看吧,我便是这样,内心充满了阴暗污垢,一点也不干净。从来,从来就没有干净过。”朱闻阖上酒红的眼,卧在箫中剑耳侧。
      “不,朱闻,你很好,真的很好。”
      春风里,牡丹也正好。

      牡丹华丽,却并不娇贵,它耐寒,耐旱,耐碱,能在荒芜之上耐心蛰伏,不知觉间,根须已然破土,只待春回时节,开出遍野绚烂。
      箫中剑,戏剧里人会来来去去,我只愿一生风景,可与你携手看尽。
      朱闻苍日,曲目里的人能生生死死,我只求一世安宁,能与你共守长岁。
      吾之所想,唯有汝也能爱吾如斯。
      吾之所念,仅是汝也能伴吾始终。
      别离开我。
      永远不会。
      西北幽阴无日,唯烛龙衔火长明,亘古与共。然,便是冰山,也有被烛火消融的一天。无尽幽冥待春风,终有牡丹结寒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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