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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三十一章】大厦将倾(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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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葛荣亲自出城相送,宇文兄弟被留下驻守,正是劫狱的大好时机。阿珩假作腹痛难止,让阿玱去请求宇文兄弟寻医治疗。宇文洛生本就热心,闻言便前来探望,见她脸色苍白的可怜模样,不等查验便全然相信,拉着其弟宇文泰便亲自去城东抓药。
阿珩见其一走,便让阿玱顶替自己躺在榻上装病。她们声音本就相像,以被覆面的同时,又有高氏在旁看护,一般人应是看不出来破绽。交代好一切,便同乔装打扮的高乾赶往牢狱,门前守卫的兵卒根本不及防备,便被他们打晕。
牢狱之中昏暗阴冷,只有几点烛火残照。他们凭借微光挨个查看,终于找到了高昂所处之地。见被锁在木柱之上的弟弟颓然无力,高乾心中又悲又恨,慌忙拔刀狠劈铁链。高昂被尖锐的砍劈声吵醒,只问:“葛荣那贼到底想把老子怎样?”
高乾边劈砍边道:“你管他怎样,今日我们就离开。他一个贼王,还能追到天涯海角不成?”
铁链刚松断,高昂也顺势被高乾搀扶住。
“可惜了。”高昂沮丧道,“魏道不仁,我俩本不欲为虎作伥,这才跑到此处,想要为天下伸张正义。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为恶虎作了一回伥鬼。澄清天道难,我辈何复来,从此贪烈酒,醉问君安在?”
“只要人不死,还愁抱负无伸展之日?”高乾费力道,“省省你那些歪诗吧,葛贼一回城,再逃就难多了!”
阿珩在前开道,突闻有脚步声逼近,正欲挥剑刺去,宇文泰的脸却赫然映入眼帘。
“走这里。”宇文泰带他们转向另一条路,“尽头石墙角落,有一处尚未填补的洞口。从这里出去,可以直通城西河畔。”
他们跟在宇文泰身后,果见那被石板遮挡的洞口。
“想不到我一世英名,竟要毁在这狗洞里!”高昂郁郁不平道。
“闭嘴,都什么时候了。”高乾不顾他反抗,便将高昂往洞外塞去。
几人钻出洞口,果见河水粼粼,几匹骏马正在河畔悠闲吃草,阿珩一眼认出了飒风的马鞍。一辆马车正等在绿荫之下,微开的帘角处露出高氏的面容,躲在车内的阿玱正偷偷跟他们挥手:“快上马,快上马!”
“上马后径直离开信都吧,城西门驻守的兵卒都是宇文部的人,已经打好招呼了。”宇文泰帮手将高昂扶上马车,又牵来一匹马,对阿珩道,“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阿珩第一次拥抱他,像是抱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但内心情绪已翻涌不息。
“替我向三哥告别。”她接过递来的缰绳,却迟迟不肯上马,“还有再见的机会吗?”
“会的。”宇文泰突然想起什么,将从腰间掏出的东西放在她手中。
正是那半枚玉佩,上头浮雕的熊罴栩栩如生。阿珩记起,当初奄奄一息的宇文肱也是这么将它郑重其事地交到她手中的。
“这……”
“收下吧。”宇文泰道,“待他日重见之时,再交还给我也不迟。”
阿珩将它小心翼翼放入怀中,利落翻身上马。高乾已驾驶马车,朝城西口处驶去。□□的马才刚踏出两步,她便勒紧缰绳回转。已经远远在前的高乾见此,急忙向她挥手示意。
“你们先走吧,明日清晨,我一定追上。”
宇文泰拦在马前:“你必须走,否则只会落入柔然人手中。葛荣为了集结兵力南攻洛阳,已与阿那瑰私下达成交易,答应不日便将你交给他们,好换取柔然铁骑的协助。”
“为什么是我?”
“你从未想过为什么那群奇怪的蛾子会跟着你么?那群蛾子就是阿那瑰放出的,而你就是他们想要找的人。虽然不明白他们的目的,但落入其手一定没好事。”
阿珩诧然想起那群蛾子扑食鲜血的场景,不禁毛骨悚然。
“你又如何得知此事?”
宇文泰道:“有人将此事转告我,想要报答你的一份恩情。至于是谁,我想你自己心里已有答案。”
能从葛荣身边探听到如此机密之事的人并不多,阿珩想起那个出身暗巷的乌衣女子,虽然她不过出于道义将她带入仓廪躲藏,却没料这举手之劳能换回涌泉之报。
“替我谢过她。”阿珩勒紧缰绳,“但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去做,否则这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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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密麻麻的一片白桦林,清冷的月光洒下一片霜华。
娄昭君已经很久没梦到这个地方了,她小心翼翼地踏过堆满落叶的土地,看见有一团黑雾盘绕在白桦树顶。那团黑雾渐渐拉长,如藤蔓般缠绕在白桦树干上,昭君这才看清它吐出的鲜红舌尖。它不是什么黑雾,而是一条黑鳞巨龙。
昭君在树下久久凝望它,奇怪的是,内心并没有恐惧。眼看它腾空而起,眼看它穿云而过,身躯散成一片黑雾,将皎洁的月亮笼盖。白桦林片刻间变得黑沉沉的,但树干上那千万只眼睛还在若隐若现,如星子般散发微光。
昭君凭借这微光向前摸索而去,突闻一声狼嚎自天外传来,叫得她心惊胆战。
她加快脚步向前跑去,扶过一棵又一棵白桦树。黑雾不知何时消散了,月亮渐渐显露出真容。昭君这才发现,有一条长河拦住她的去路,河的对岸有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呼唤丈夫的名字,可对岸的人却充耳不闻。这时,有一头白狼悠然从河畔路过,一身皮毛如覆雪絮,身姿健硕,散发不容侵犯的威严。待走到高欢身后,那头白狼却倏忽立起身来,将锋利的爪子搭在了他的肩头。
“不要——”昭君惊恐地高呼。
却见河岸那头,高欢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喊,刚回首查看,那头白狼却迅猛地朝他脖颈咬去,三两下便鲜血四溢。
昭君从梦中惊醒,已是一头冷汗,心中的不安催促她出门。外头天黑沉沉的,人声寂寂,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她飞快朝马厩跑去,除了几个守夜的小厮,什么人也没找到。昭君绝望地蹲在原地痛哭,突然想起梦里那条悠长的河流。
高欢并不知昭君正在慌慌急急地寻找他。在宇文泰把高昂等人的消息转告他后,他便回了一趟住处,那时天色渐暮,妻儿正在安睡。他将从马厩带回的马鞭等物放下后,便匆匆忙忙赶往宇文泰告知的地点。因为他告诉他,阿珩在离开前想与他话别。
高欢在河畔等待良久,眼看月色一点点被乌云遮盖,身后传来脚步声。
“阿干。”阿珩悄然而至,徐徐道,“我就要离开信都了,今后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今日特意前来与你道别。”
“这些日子战事连绵,在左人城重逢后咱们兄妹俩也没机会好好叙旧,谁知这一转眼又要到话别之时。”高欢慨叹万分,“也不知下一回再见,又要到什么时候……”
乌云逼近皎月,她的脚步也在步步靠近。也许是夜色太过昏暗了,高欢始终没有看清她的面容,更不知她究竟是何表情。只是从那犹豫的身形与脚步,大致推测她此刻心情怅然。他更不知道这些日子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只是从那眼神中看出颇多磨难。
从前的叱奴珩好像早已消失了,而眼前这人又是谁呢?
高欢想起小时候,每当他从怀朔回来,尽管只暂留很短的日子,阿珩都会如阔别多年般扑入他怀中,又哭又笑。而今日她依旧闷声不响地与他拥抱,他心中已是溢满沉甸甸的离别伤感,而她却冷静得如同生人,紧挨的两颗心却有别样的疏远感。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水波声在耳畔打转。这样冷寂昏黑的夜色里,高欢猛然想起多年前的逐猎。他们一行人紧随一只赤兔奔走在原野上,无异闯入盲妇人的小茅屋。众人醉倒之后,妇人将独醒的他领到火炉旁,他在火焰中看到千秋伟业,听她口口声声称自己为“齐王殿下”。只是下一瞬,他却落入幽深昏黑的漩涡中……
高欢不敢再回想下去,却听阿珩的声音突然想起,清冷地回响在夜色中:“我认出那把剑了。”
他甚至没来得及多说一句话,便觉颈部一阵刺痛,就如那梦境中的狼牙咬破他的脖颈。
高欢艰难地察看,只见那支他亲手磨制的狼头骨簪,不知何时被她从发间拔下,连同愤恨一并
刺入他的脖颈内。
“尽管你换了剑柄,但只要它一出鞘,我就能一眼认出来。”鲜血浸湿了她的手,阿珩眼见他一点点瘫下身去,仍面无表情地说,“阿耶说过,每一柄剑都有自己的魂灵,我在你的腰间看到了他的魂灵,他的悲愤还未平息……”
阿珩将眼前的人推入水中,漆黑的水流席卷他的身体漂远,无声无息。
将那保存良久的明月珰抛入水中后,她蹲在河边,冰冷的水将手中的鲜血洗去。滚烫的水泽从脸上落下时,她用衣袖一把抹去,转身步入苍凉的夜色中。
耳边似乎还有稚嫩的童谣传来,如隔梦境:
“阿干西,我心悲,
阿干欲归马不归。
为我谓马何太苦?
我阿干为阿干西。
阿干身苦寒,
辞我大棘住白兰,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
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