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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二章】牝鸡司晨(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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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接到天子崩逝的消息后,征蜀大军奉命撤回,大将军高肇一身衰服,朝夕悲泣,一直哭到洛阳城下。谁都知道他不是在仅仅为天子哭丧,更确切地说,他在为自己哭丧。
太子元诩在众朝臣的扶持下已经服衮冕,进玺绶,于太极殿登基为帝。彼时高肇刚踏入太极殿,一抬头,一张遍布泪痕的脸苍白如纸,两只空洞洞的眼睛望向御座上那个哭得虚脱的儿皇帝。先帝元恪的梓宫静静地停放在大殿中央,两旁举孝的朝臣亲王皆神情肃穆,却瞧不出半分哀戚,数十双眼睛冷冰冰地望向他。谁也说不出高肇当时那副样子有多孤立无援,只是若干年后曾参与这次政变的内侍刘腾跟养子偶然提起,才啧啧道:“高肇那两只眼睛,就如烛火般,呼地一吹就只剩一缕残烟了。”
元恪笃信佛法,驾崩之后自然免不了从洛阳各大佛寺内请来众多沙门为他超度亡魂。清河王元怿步履匆匆赶到崇训宫前时,宫门外坐着乌压压的一众黑衣沙门,诵经声如蝇虫嗡鸣,香火味儿浓重扑鼻,元怿只得以袖掩鼻,匆忙穿过。
静悄悄的崇训宫内仿若无人,一阵木鱼的轻敲声如水滴岩石,幽幽荡荡回落在殿内。胡萱仪素白的身影正立在鎏金佛像前,身边的婢女绿衣朝元怿轻轻做了个礼,便不再出声。片刻后那只纤纤玉手终于放下手中的木槌,眼睫如蝶翼轻启,眸底如平静的湖水。
“太妃,领军于忠埋伏在舍人省下的十几名壮士,已成功将贼臣高肇擒获。按您的意思,向天下昭告他的罪行,只是不等行刑,高肇便已咬舌自尽。”
“自尽?那还真是太便宜他了。”她漫不经心地伸出手,将木鱼上无意沾染的尘埃拂去,“也好。不知高肇自尽,太后又作何感想?”
绿衣当即会意,命人摆驾含章殿。
太后高英为高肇侄女,先帝元恪在时,正是因为她与宠臣高肇里应外合,外戚势力这才一时间壮大。除此之外,高后以善妒闻名,泼辣作风令元恪有时也束手无策,这也是为什么他膝下仅存元诩一子的重要原因。
清河王元怿尤其厌恶高肇一族,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恃宠擅权,逼反京兆王元愉,进谗杀害皇叔元勰,就连他也数次险些遭祸,而且有传闻,元恪第一任皇后于氏、皇长子的死也与高肇高英等人有着不可推脱的关系。有生之年,竟然能见高肇惨死,未尝不是一种痛快。
元怿秉承报仇之念跟随太妃胡萱仪来到含章殿时,太后高英正端坐在凤榻之上,威眸似剑,面带怒意地瞪向来人。然而偌大的含章殿内,面对越来越多进入殿内的来人,高英不免显出势单力薄的无助。
高英自知此刻已形同孤军奋战,仍挺直腰杆厉声冲胡萱仪呵斥:“本宫乃先帝亲册皇后,你不过一介小小贵嫔,形同鸦雀,安能与凤驾抗尊?”
“臣妾自然不敢冒犯凤驾。”胡萱仪莞尔一笑,“只是此刻眼前之人,不过是戴罪之身,岂能与凤驾相提并论?”
“胡言乱语!”高英怒喝道,“宿卫幢主【1】何在?给本宫拿下这些以下犯上的东西!”
声音在殿内回荡半晌,人群之中的铠甲也不曾有分毫动作。高英正愕然,却见胡萱仪微微一抬手,数十宿卫士兵便持刀将她包围。
“高英,正始四年,你伙同贼臣高肇毒害于皇后,你可认罪?”
眼前数十双眼睛也冷冰冰地望向她,高英脸色虽变,但仍咬牙坚持道:“胡说!胡贵嫔,你可知污蔑皇后是何罪行!”
“你以为销毁罪证、杀害证人便可高枕无忧么?”胡萱仪抬眉道,“于皇后之子元昌三岁大病,你与高肇授意御医王显怠慢医治,以至于皇长子最终夭折襁褓。你还不认罪?”
一丝寒意阴测测地从窗外吹来,脸色苍白的高英嘴上嘟囔着:“胡说,胡说……”但眼睛却怎么也不敢抬起去看面前诸位皇族亲王的表情。
“那你可还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夜里,你曾在含章殿内诞下一个小皇子……”
高英愕然抬起头,瞪大的双眼像是风雨里飘摇的孤灯,落入眼底的是胡萱仪朱唇之上的一抹嫣红,像极了那个孩子幼嫩的脖颈上那道血痕。
“我记得当时的雨下得可大了,雷雨交加,几乎把那个孩子落地的哭声都给遮掩住了。”胡萱仪柳眉轻皱,故作惋惜,嘴角的笑意却没敛尽,“那应该是你的第一个孩子吧,长得应该很讨人喜欢,可你却怕‘子贵母死’的祖训,他才刚哭一声就被你亲手扼死了。高英,那可是你的亲生儿子,也是大魏最名正言顺的太子,你活生生把他掐死后,还谎称诞下死胎,先帝竟然想也不想便信了你的鬼话。”
高英双手颤抖,耳畔传来那个孩子挣扎时发出的无力呜咽声,似铃声般幽幽回荡在她这些年的每一个深夜。
“也是,你那时抱着那个‘死胎’,在先帝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倒还真让人分不出是为何而哭。”胡萱仪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更何况,人们都说,虎毒还不尚食子,哪会想到一个女人恶毒起来比猛虎还甚。”
高英无力地从凤榻之上滑下,锋芒尽收,无神的眼睛如幽夜,似乎已经放弃了最后的挣扎。她透过水雾环顾四周的人,从任城王元澄到清河王元怿,从内侍刘腾到领军于忠,甚至是每一个宿卫军的脸上,对她的愤恨与蔑视都显露无疑。突然间她却感到从未有过的释然,那种深藏于心的幽暗终于在阳光下被曝晒的痛感,反而令久悬于心的巨石重重地落下。
她展颜一笑,泪水痛痛快快地流下:“虎毒不食子?胡萱仪,你只是还没坐上我的位置。等你真正站在云端的时候,一步错就会全盘皆输,整个亲族都会被连枝扯下,到那时你还会有这点仁慈吗?那个孩子,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正因为放不下,才会托人将他好好安葬,才会命人为他守灵,才会每每午夜梦回对他忏悔,这是仁慈……而我恰恰败在这点仁慈上。”
“你不过是个小小的贵嫔,怎么能明白这个道理。”高英摇摇晃晃站起身,“不过很快你就会明白了,你已经打败我了,拥有了我所拥有过的一切,接下来的时间,你就可以好好地在这里,慢慢体会我所经受的一切了。”
胡萱仪惊愕地望向她,却见高英从容舒了一口气,轻声道:“我认罪,动手吧。”
持剑相对的宿卫军皆面面相觑,久等的指令终于从太妃口中松落,掷地有声:“刘腾,送高太后前往瑶光寺修行,从此长伴青灯,不再过问世事,无诏不得再入宫中。”
“至于建德公主,我会替你好好抚养的。”
高英瞪大眼睛,见那抹素白的身影缓步穿过人群走出大殿后,回头冲她微微一笑。
那扇朱门渐渐关上,将眼前最后一丝光亮隔绝在外,高英瘫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眼泪从凄凉的笑声中飞溅出来。
延昌四年八月丙子,尊胡太妃为皇太后,居崇训宫,以于忠领崇训卫尉,刘腾为崇训太仆,加侍中。太保、高阳王元雍以宗室辈分最尊入居西柏堂,摄宰相之权处理政务;皇叔清河王元怿进位太傅,领太尉,以刚解禁的广平王元怀为太保,领司徒;又以宗室之中威望最盛的任城王元澄为司空。九月,胡太后正式临朝称制。
西游园法流堂,数盏九枝灯上烛火摇曳如星光,博山炉中升起的檀香烟幽幽萦绕在鼻畔。因是国丧期间,挑拣的不过是些素色菜式,长叠锦屏后的乐伎们也不过手拨几曲清淡的曲子。就算如此,当诸王入席,满座衣冠,皇族的一场简易家宴也足以体现这个国家最雍容华贵的气势。
正中御席之上的元诩虽极力维持君王应有的端然姿态,但那一副顶在日月章纹衮服之上的稚嫩面孔委实显得有些孱弱,乌溜溜的眼眸倒映出摇曳灯火,隐隐流露出惶恐不安。太后胡萱仪的目光庄严扫过席中诸王,直到回转到元诩身上时,才见他的小手正紧紧拉着身旁年幼的妹妹建德公主,怯生生的目光与她一撞上便迅速滑开,着实令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元诩虽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亲儿子,但宫中两位皇子的早夭令先帝元恪对元诩格外谨慎,刚落地便将他抱离她身边,亲自抚养,甚至时常为了讨好皇后高英而寄养其膝下,以至于他们母子之间关系生分。自打高英被她贬入瑶光寺,元诩就格外关注建德公主,兄妹同吃共寝,片刻不离,像是生怕她会对建德公主不利。血脉相连却如此提防,身为母亲的她难免心寒。
席中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许久后广平王元怀才将掩嘴的广袖撇下,原本清瘦苍白的脸竟咳得涨红,目光也显得涣散无力。
“五弟,你没事吧?”坐在一侧的元怿忍不住关切询问,“请太医看过了么?”
元怀淡然摆摆手:“老毛病了,不碍事。”
“老毛病?以前可不见你有这毛病。”元怿仔细察看他的气色,“五弟,在华林别馆待的这些年,你的气色似乎大不如前了。我叫人把你的酒水换了吧,既然回了王府,今后就要好好调养身体。”
“多谢四兄关心。”元怀不禁动容,“不过这酒还是别换了,小酌几杯也无碍,我在华林别馆时,也时常和董博士对饮……只是,还是很怀念从前我们兄弟几人对酌闲谈的日子。如今,皇兄也驾崩了,三兄也不在了……”
元怿拍拍他的肩膀:“四兄不是还在吗?以后有空闲去你府上,我们兄弟照样可以谈天说地。”
“是啊,到时候把六弟也邀来。”元怀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独酌的元悦,“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和乐还能持续多久……听说,皇兄平日也是龙体康健,却被突来的一场风寒夺了性命。我不是不想长寿,但看样子,我可能也……”
“别胡说。”元怿神色严肃,“明日我会叮嘱太医署看好你的病,相信很快就能痊愈的。”
“是啊,宣义,何必如此悲观呢?”一旁的高阳王元雍也突然插话,一手还不忘掂起一颗葡萄往嘴里塞,“你皇叔我啊,都活到这把岁数了,还不是生龙活虎的。振作些,不然放着这么多山珍海味却没命享用,那岂不是暴殄天物?”
“宣义,董博士也教导你这么些年了,以前那些贪财好色的毛病可万万不能再有了,修身养性才是长寿之道。”年迈的任城王元澄正襟危坐,手捋花白长须,“可别步你皇兄的后尘。”
“多谢尊长教诲,宣义会谨记于心。”元怀虽回礼答应,心里却不禁反复咀嚼元澄的最后一句话。后尘?可他的皇兄明明是个虔诚的佛家信徒,平日也没什么贪财好色的癖好,元澄这句话到底在教导他什么?元怀不禁朝元怿投去疑惑的目光,没想到元怿却将头转开。
“陛下长乐无极,太后千秋圣安。”
齐刷刷的稚嫩童声响起,元怀探身望去,见堂中正跪拜着几个年岁尚幼的孩子,虽身上的锦衣显示其身份显贵,但垂首跪拜的姿态却畏畏缩缩,俨然与身份不衬。
席中众人显然也对这莫名赴宴的几个稚子惊愕不已,纷纷引颈望向太后。垂头屏气等待的孩子们眼见那雍容华贵的女子在面前踱步,余光中的不安已显而易见。太后终于落定脚步,俯身扶起一名女童,望着女童乌亮的眼睛微笑问:“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