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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六章】张仲瑀案(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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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张府闹事的八名主要禁军幢主被悉数问罪处斩,但此事牵连甚广,胡萱仪生怕一不小心便会触动羽林虎贲敏感的神经,便索性从宽处理,对其他人大赦以安。
张彝一家受此大难,死的死,伤的伤。长子张始均被烧身亡,次子张仲瑀落下腿疾,就连身板一向硬朗的张彝老将军当夜也撒手人寰。据说其临终前还言传口授,命人写下张仲瑀所言于国有益的陈述奏表。只是这场暴动把太多人变成惊弓之鸟,张家上言悉数石沉大海,武人依旧以资历入选。
二月初,本以为洛阳又重归平静,但街巷间的潜流不知何时又在暗涌。
元叉带领人马围堵在清河王府前时,元怿还对发生的事一头雾水。身披甲胄的士卒动作利落地冲进府门,不作任何解释便将元怿包围,感到祸事临头的王妃罗氏被吓得花容失色。
“清河王殿下,”元叉得意洋洋对他说,“请吧。”
元怿不紧不慢问:“元叉,你可知擅闯王府是何罪?”
“元怿,你看清楚了,我是奉太后诏书前来捉你归案。”元叉掏出怀中的诏书,“要不要我念给你听?”
“这怎么可能……”王妃不由囔囔道。
“罗王妃,你不会真不知情吧?差一点,你就成国母了呢,不过是和当年京兆王的爱妾一样,是举国通缉的‘国母’。”元叉笑道,“清河王,你不是唯法是依么?某人可是被宋维检举要谋逆自立的,触犯国法,罪无可恕啊。”
“宋维?”
元怿突然想起这个曾被他推举的人,怎么今日对他倒打一耙?
“你不会不知道吧?司染都尉韩文殊父子可暗中为你策划禅让呢,如今一出事,你被落在这里,他们倒跑得没影儿了。唉,只能怪你用人不淑啊!”元叉一甩马鞭,厉声呵斥,“还愣着做什么?把这谋逆贼臣给我带走!”
“不用你们动手,”元怿整整衣襟,凛然道,“本王自己会走。”
元叉押带自己的“战利品”得意洋洋穿过铜骆大道,清河王预谋自立一事很快传遍朝野上下。也不知有多少人会暗中拍手叫好,只是民间茶余饭后提起此事,皆寥寥几语后便默然不语,仿佛人人心中都有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
如众人所猜不错,以元怿在朝堂积攒的威望,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释放。
只是由于韩文殊父子的逃窜无踪,此事久久得不到有力证词。元怿虽被元澄等老臣力保,从牢狱中提出,但在韩文殊父子尚未归案之前,他仍然要被置于宫西别馆,以禁兵看守。
王妃罗氏时常前去别馆照看,除了暂时远离政务以外,元怿并未受到什么影响。
也不知过了多少月,春衫又变作夏衣,门前的绿荫渐渐消散,枯叶又被冷霜层层覆盖,时间绵长到他自己都习惯了闲散的身份。
韩文殊父子归案当日,深冬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从檐角飘落。罗王妃一接到消息,便命人驱车前来迎元怿归府。牛车刚驶出别馆,便拐入另一方向,直到任城王府才停下。
迎出门的是元澄世子元彝,寒暄几句后,便将元怿一人引入内府。罗王妃似乎对此见怪不怪,在前堂一面观雪,一面耐心地等待。
十个月的时间对于旁人而言可能弹指一瞬,对于元怿来说实在是太久了。久到可以让朝堂更换面貌,久到可以让邪恶足月诞下人世。高阳王元雍从来只是尸位宰相,失去元怿的任城王元澄,即便有再多的治国经验,再赤诚的一片忠心,都只是孤柱难擎。
元澄的病在元怿出事后不久就复发了,缠绵病榻数月,整日没有几刻是完全清醒的。
守在病榻旁的庶长子元顺平日负责照看父亲,一见元怿到来,连忙起身退让:“半个时辰前父王醒了一次,问你究竟何时能到,我让他多睡一会儿,养足精神才能和你说话。”
元怿眼见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老人,眼眶不禁一阵酸热:“也只有他,都这时候了还在记挂着我……”
“殿下,”元顺出门前在他耳边轻声说,“有什么要紧的话早些讲吧,我怕父王他……”
元怿点点头,见他把门掩好,这才屈身伏跪榻前。
“叔翁?”
元澄的眼皮轻轻一颤,许久才裂出一道缝。
“宣仁……”他许久喘上一口气,“把帐帘……打开……”
“可是您的病……”
元澄闭上眼,元怿只得将帐帘掀开一角,自己则挡在风口。
“别怕……瑞雪兆丰年啊……”元澄露出一抹满足的笑,用目光示意元怿上前,“三十四……应该是三十四年前了……我记得是太和十年,太极殿外的雪也下得这么大……那天是你父皇亲政的第一日,我站在朝臣中,对他顶礼膜拜……”
元怿看见,元澄的脸上突然有了些血色,但他悲痛地明白,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但我的目光,望向的却是珠帘之后……”元澄睁大双眼,那景象仿佛仍历历在目,“那是怎样一个女人?即使没有冠冕装扮,王者之威也足以笼盖大魏。她从珠帘后观望人世,以从未有过的方式,亲手缔造太平盛世。我敬重你的父皇,但我知道,没有冯太后,也就没有那样的他……”
“她说,我会成为宗室翘楚,会亲手接过她的事业。这么多年,我没有一个字敢忘。”元澄呢喃道,“宣仁,我这一去,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因为我已经看过最繁盛的大魏了……但它不能就这么败落啊,它不能这样……它是她这一生所有的心血啊……”
“叔翁,您放心。”元怿紧握他冰冷的手,“元怿会谨记您的话,就算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把大魏撑起来。”
元澄以手覆面,胸膛久久不平。许久,才尽力朝不远处的六博棋盘一指。
元怿会意即将棋盘取来,元澄接过后,却将它重重往地上一掷。
木制棋盘裂成两半,元怿在惊愕中,发现棋盘夹层中露出的一角纸片。拾起一看,果然如他所料,正是多年前的一张向西域购置檀香木的凭据契书。
元澄接过他递来的契书,只端详一眼,便在一声长叹中将其揉碎。
“叔翁,这是……”
那契书在火盆中蜷曲,片刻间便化为乌有。元怿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宣仁,我们……”元澄喉间似是挣扎片刻,终于将积压许久的话吐出,“我们终是看错她了……”
窗外的雪仍絮絮飘下,元澄眼底那些纷扬散落的微光,终于如一代盛世的华丽背影远去。
神龟二年十二月初八,大魏任城王元澄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