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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三十四章】白云苍狗(3) ...

  •   元子攸迈入殿中后,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顿下来。

      身为一国天子的元诩,此刻却手执灯盏,亲手将殿内一盏盏烛火点亮。大殿被火光照得有如白昼。煌煌灯火中,元诩却显得无比清颓。火光填满了整座宫殿,却无法驱逐殿内的冰冷与空虚。烛影摇曳,你推我挤,把殿中那个少年身影挤进阴影的夹缝。

      堂堂一国天子,竟在烛影中寻觅栖脚之地。

      “你来了。”元诩坐在玉阶上,灯盏被放在眼前,“想说什么就说吧。”

      元子攸有一瞬恍惚,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正色道:“陛下,您的眼泪不应该只为蜜多道人一人而流。贼人刺杀道人之时,一对平凡的夫妇也无辜被害。或许是因为无情的飞刃误杀他们,或许是因为他们无意中看清贼人的样貌。无论如何,他们是您的子民,他们的枉死应当得到公正对待。可是,有司怠慢职责,至今未能捉拿贼人,只是坐等有人能够揭下皇榜,而不派出衙司搜寻线索。那对夫妇家中清贫,上有耄耋老人供养,下有乳齿小儿待哺。老人手脚不能劳作,稚子懵懂不通世事,两相依存,如果失去邻舍接济,早晚受饥寒之苦。若连最基本的公正都无法给予他们,恐引洛阳人心不安,危及大魏长久之治。”

      他自觉说得无比委婉动人了,就连那些为此事心有不平的百姓在官衙门前怒骂打砸的细节都被自己斟酌删减。可元诩看上去不为所动,只是趴在膝上观望那一盏灯火,看得出神。

      “陛下?”元子攸有些心急,忍不住出言提醒。

      “让他们哭吧,和朕一起哭,也不算寂寞。”元诩几乎要笑出声了。

      “您可是大魏的天子,”元子攸不由恼了,“这难道是一国之君该说的话么?”

      “一国之君?”元诩突然跳起身,狠狠指向那尊御座,“谁问过我愿不愿意当这一国之君了?!”

      暴怒之声在大殿中回荡,有如雷鸣轰顶,山崩地裂。

      那尊御座冰冷地占据一方冷清,烛影寥寥,更显阴森可怖。

      元子攸从未见过元诩如此怒态,一时怔在原地,将满腹说辞化作茫然战栗。

      “这冷冰冰的怪物!”元诩狠狠地踢了那御座一脚,好似出了一口恶气,脸上喜怒交杂,就如火光与昏暗在迅速交替,表情极其怪异。“凭什么给我?凭什么就一定是我的?谁问过我的喜怒?谁管过我的好恶?”

      “这哪是什么皇宫?这分明是冰冷无情的牢狱!没有人情温暖,没有人伦事理,只有鲜血、阴谋、背叛、贪婪!为什么人人都为权力而疯狂?它明明就是一只狠毒无情的恶虎,把每个人的血都吸干,把每个被它杀死的人,都变成趋炎附势的伥鬼!伥鬼狐假虎威,威风八面,吸引更多的人前来追逐,然后再被一一杀死,一一化为伥鬼……”元诩瞪大惊恐的眼睛望向他,冰冷的眼泪静默地流下,他嘶哑的声音在说,“所以这里的人是冰冷的,因为他们没有鲜血,他们的血都被吸干了……”

      元子攸目瞪口呆地看着玉阶之上的元诩,看着他在上面形同游魂般地走来走去,口中不住地念叨着:

      “没有血了,都被吸干了……”

      “陛下……”

      元子攸见他神色恍惚,正欲上前,却见元诩突然朝他冲来,面色惊慌,一把将他推开。

      “快走!”元诩朝他怒吼,“彦达,你快走!趁他们还没发现,趁你的血还没被蛾子吸干,你快逃——”

      最后那一声哭腔,形如嘶鸣。

      元子攸被他疯狂地朝殿外推搡而去,他几乎没有机会反驳,也没有机会制止。

      眼前的元诩神形疯狂,似乎听不见来自旁人的任何声音。

      “臣不能走!”元子攸猛然跪下,“臣已经逃过一次了,没有再逃的理由了!”

      元诩不再推搡了。他颓然垂袖,竟开始笑了。笑声如一块巨石,一次次撞击他的胸口。

      “你知道谷会绍达与长孙世是怎么死的么?”

      元子攸抬起头,透过水雾看清那张笑容阴诡的脸。

      “就连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走在出宫的路上,也许还在悠然观赏飞过宫墙的鸟雀,也许心中还在喜滋滋地憧憬似锦的前程,前一只脚刚落地,后一只脚还没跟上,头就被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长刀砍下来了。之后,李神轨就提着他们的脑袋,上太后那儿去请赏了。”
      元诩看见元子攸因惊恐而逐渐睁大的眼睛,居然觉得有些乐趣。

      “你不信么?”他轻声问,无比冷静,手指冰冷地滑过自己的喉咙,“就在这里。蜜多道人的致命一击就在这里。你别怪那些衙司不愿查案,谁也不愿这里多一个血洞。”

      “是太后……”元子攸恍然大悟,几乎瘫坐在地上。

      他仰起头,一方月色清冷地落在元诩身上,他由衷地为他所表现近乎冰冷的平静而震撼。
      而这些人与他毫无关系,他更是从未亲眼见过他们的死亡。

      可光是听见这么寥寥几语,就足够令他胆战心惊。

      “不怪别人,”元诩嗤笑一声,“他们最大的错,就是把一个囚徒当作真正的天子。”

      “确实如此。”元子攸苦笑道,“也许今日死去的人中没有我,那就是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作真正的天子。”

      他看见走向御座的元诩,背影是如此的清冷落寞。

      记忆中,年幼的元诩走向御座时,战战兢兢,似乎从未想过未来会是什么。

      “我只把你当作朋友。”

      元诩的背影一怔,举步艰难。御座仍在高处,巍峨不动。

      “陛下——”

      尖利的一声从殿外传来,跑来的却不是刘满。小黄门脸色苍白,也许是因为步履匆忙,上气不接下气,险些摔跤在门槛上。他的手正捧着一方漆盘,金丝红木,不过将他的手衬得更为雪白无力。漆盘上一方鲜红的锦帛,好像在遮盖一个欲露未露的秘密。

      “太、太后有命……请……请陛下……过目……”

      小黄门将漆盘高举过顶,如一只受惊的鸟将头埋在盘下。

      元子攸见元诩仍背身不动,便径自起身,朝那锦帛伸手而去,不祥的预感愈发浓烈。

      鲜红的锦帛在惊吓中落地,漆盘之上盛放的东西,小巧而又令人惊悚。

      黑的发黑,白的发白,好像两颗带血的葡萄,恨不得趁机互相打量彼此。两颗眼珠脱离了眼窝,就失去了身份的象征。两只耳朵如轻薄的枯叶,毫无生机地躺在上面。只有那根舌头还血糊糊的,舌根处的血泡就像新获自由的游鱼,不停地往上冒。

      元子攸只觉火光越来越亮,比太阳还要强烈,闪得他眼前发黑。

      冷寂的殿内,只有急促的心跳声与近乎抽噎的呼吸声。

      “太、太后说……她不要多嘴的舌头,也、也不要……不听话的耳朵……更不要……更不要无用的双眼……”

      “出去。”

      听到元诩这一句话,小黄门如释重负地将漆盘搁在原地,脚步踉跄地飞速逃离。

      这是警告。元子攸那颗动荡不安的心在说,但他不知道,究竟向谁警告。是元诩?是他?还是他们两个?

      他若有所失地站起身,若不是及时扶住朱门,整个人都将狼狈地摔倒。

      甚至想不起还有告退一事,只觉得空寂的大殿中,冷风在不断地催促他离开。

      “彦达……”

      他回过头,看见元诩那双眼睛中,罕见地出现一抹温柔的微笑。

      但只要一瞥见漆盘中的那些血肉,他的胃就忍不住犯恶心。

      “如果可以,你还会为我放一次纸鸢吗?”

      元子攸一怔,体内的血在翻腾。

      “臣……万死不辞!”

      他已经很久没看见元诩笑得如此轻松了,就如暮春的杨柳,在微风下轻轻飘拂。

      元诩朝他挥袖,“回去吧,夜凉了。”

      大魏的天子又坐在冰冷的玉阶之上,目送元子攸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宫灯一盏盏,穿过长廊深巷,就如他追随的目光,念念不舍,又复杂难言。他羡慕能够在宫灯引领之下步出皇宫的人,甚至羡慕穿梭的夜风,来去无影。他生于斯,长于斯,终将亡于斯。只是孤灯寡影下,有何人能为他痛痛切切地哭一回?

      偌大的殿中,不知多少盏灯火在起舞。九枝灯的身影在四周摇曳,就如无数双黑暗的手在向他挥舞,想要魅惑他将灵魂交出,让灵魂永远困于这冰冷的宫中。

      手也有相貌,他认得出每一只手。元怿的手肃穆地挡在他面前,太后的手在用力地拉拽他,元叉的手在撕扯他,尔朱荣的手在推搡他,父皇的手在托举他,潘嫔的手在哀求他,尔朱英娥的手在引诱他……

      烈酒可以壮胆。元诩猛灌几口酒,肝胆开张,便提着酒壶,朝殿外跑去。那无数双黑暗的手,它们不甘心就此放过,拉拽他、撕扯他。哪怕把他撕成碎片,也要将他留下。但他不愿意,脚步坚定,门外的风在呼唤他。

      烛影摇曳,无数的手开始愤怒,它们摇晃得近乎颤抖,不时有爆裂声响起,像是在警告。

      元诩冲出殿外,仿若挣脱绳索。

      他看见身后的殿中万影婆娑,那些黑暗的手似乎随时会冲出殿来,将他拖回去。

      他当然不甘心,这只是他寻求自由的第一步。

      静谧的宫殿中,朱柱有影,花木有影,灯盏有影,穿梭的长廊也有影。

      他逃离它们,想要寻找一个没有黑影的地方。因为他知道,黑暗的手潜伏在影中。

      跟随的内侍宫娥紧张不安,他看见他们的影子也在月色中摇晃。

      “都滚开!”元诩冲他们怒吼、踢打,看见他们惊慌而逃,他大笑,“都滚远点!”

      他四处逃窜,来回搜寻,终于找到一个黑影找不到他的地方了。

      元诩爬上宫殿,步行在鱼鳞般的筒瓦之上,看见那轮明月悬挂在半空。月光纯净皎洁,在屋顶落下一片霜雪。元诩回头一看,只有自己的影子跟随在侧,不由笑了。

      “朕乃大魏天子——”他指着月亮高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之命,何人不从?”
      月亮静静的,好像什么也听不见。

      “你说话!”元诩又灌了口酒,“大胆,竟敢违抗圣令!”

      夜风刮过,卷起一片落叶。

      “你说!”元诩又指着那片落叶,直到它毫不留情地远去,“你也不说……”

      月亮上蒙蒙起了一层雾水,一群飞鸟长驱而过。

      “朕命你们停下——”他指着那群飞鸟高喊,“停下……都给朕停下——”

      飞鸟穿云而逝,翅膀没有停顿一次扇动。

      “你们……”元诩突然笑了,泪水滑过他的脸侧,“你们都不听朕的号令……没有人愿意听朕的号令……朕是天子,朕是大魏的天子……”
      他突然掏出一颗鲜红的药丸,似是玩乐般将它投入酒壶中,只听“咚”的一声,他笑得肆无忌惮。

      “听着——”他指向天地,居高临下地指向眼底所有的生灵。远处,永宁寺的宝刹直达层云,上头的金铎在风中哀鸣,如一个个不得自由的死囚,向苍天乞求最后的宽限。

      一千余座的浮图拥挤于洛阳,无数的铜钟悬挂于宝刹。

      它们也是一个个会发声的灵魂啊。

      凝闲堂那口报时的巨钟响起来了,撞钟的沙门竭尽全力,也不过悠远三声。
      已是子夜了。

      这远远不够。元诩心想着,将那壶酒灌入口中。跟他想的不一样,浸入鸩毒的烈酒,还是原来的味道,没有一丝改变。或许它变成了血红色也说不一定?

      “我敬你们——”元诩举起酒壶,朝那睥睨之下高高低低的宫墙,朝那烟熏雾缭中静默无声的洛阳城,朝那些仍在睡梦中一无所知的人,“你们从未听过我的声音,你们从未遵从我的号令。你们甚至从未将我放在眼里!但你们这一次无可选择,你们这一次无可拒绝。我要让所有的钟声都为我而敲响,它们都是我的声音,它们都将在你们的耳边萦绕不去。”

      他将烈酒一饮而尽,酒壶狠狠砸下,掷地有声。

      “洛阳的钟声啊,你们都将为朕而哀鸣!朕现在命令你们,你们都将为朕而哀鸣——”

      屋瓦上,一滴鲜血落下,浸透成一个黑点。紧接着,又一滴血落下……

      东方初明,晨光冰冷地落在宫殿上,鱼鳞般的瓦当上,有千万朵莲花在静静开放。有一个少年躺在筒瓦上,惨白的面色中渗出青紫的阴暗。他的眼睛注视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在那里,苍茫的白雾之下,有无数佛寺宝塔与里坊街巷。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平静地等待着,毫无波动的胸腔死寂得可怕。

      一束日光冲破晨雾,落入他漆黑似夜的瞳孔中。

      正如他所等待的,一响钟声悠远地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日光已经洒遍四方。整个洛阳城的铜钟哀鸣齐奏,疯狂地在空中回荡。钟声争先恐后,急迫地向世人宣告惊天动地的大事。

      当——

      当——

      武泰元年三月,魏帝元诩崩,时年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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