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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三章】见此良人(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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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珩起身张望,只见那牧人坐在飞驰的马上,突然整个人如石雕般栽下马来,而那匹马仍惊慌地往回飞奔。
那原野边际升起黄尘中,如巍巍城墙般身影逐渐清晰起来。成片的骑手,手握弯刀,背负雕弓,一入羊群便如豺狼撕咬,血光飞溅,惨叫连连。一匹马上的异族男子敏捷地侧翻下马背,手中弯刀一挥,眼前吓软了腿脚的羊纷纷倒下。
阿珩见此连忙拔腿回跑,两只小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使出吃奶的劲儿朝前跑去,迅速甩开了阿珩数十尺。身上的皮袄厚实,本就行动不便,偏偏原野上的冰晶还未消退,阿珩拼命飞跑,却总觉得脚下使不上劲,愣是鞋底一打滑,整个人扑倒在又冷又硬的野地上。
身后飞驰而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踏碎成片冰霜。阿珩全身直哆嗦,挣扎好几下,脚才踏实了地面。跑在最前头的小狼绒绒回头一看,竟然撒开四爪又朝她回跑来。
阿珩一见绒绒朝她跑来,咧开小嘴呜呜嚎叫,露出细小的嫩牙,顿时哭笑不得。一回头见那弯刀如月般悬在半空,飞驰而来的异族男子正欲侧翻下马背,将弯刀朝她削来。
阿珩忙将飞奔而来的绒绒紧护在怀里,只听耳边传来一声惨叫,只见那人重重坠下马背,伏身扑倒在原野里,一支羽箭笔直地插在他的心口,鲜血在他身下蔓延成洼。
一匹黝黑骏马从在不远处飞驰而过,马上的玄衣男孩正弯弓搭箭,一名异族骑手应弦而落。在他身后正有一片玄衣飞骑驰骋而来,在靠近入侵的成群异族骑手时,他们纷纷收起雕弓,抽出腰间佩刀,与众人朝那群侵袭的飞骑迎面杀去。
阿珩一眼就认出了领头的中年男子,正是宇文部的宇文肱将军。据说多年前与柔然的一场血战,武川因叛徒出卖而伤亡惨重。最后在宇文肱的带领下,虽将柔然击退,但他却引咎于己,在军士众目睽睽之下,毅然将自己的左臂斩断,平息了军中怒火。从此武川没人再说这段往事,即便提起,也不过寥寥数语,末了不忘感慨一句:“有人即便四肢健全,也不抵独臂将军半分英勇。”
这段故事是叱奴昭一次醉酒后偶然讲起的,后来再也不曾听他说过了。即便只听过这么一次,宇文肱依旧是阿珩心目中武川英豪之首。
远处的厮杀声与惨叫声穿透重云,就连腾起的黄尘中也似是染上一层血色。她望着那片尘嚣,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死亡。
草丛中出现一个匍匐的人影,经方才一瞬,阿珩已是惊弓之鸟,谁料那人竟比她还害怕,不等起身就连声告饶。阿珩引颈探看,见是高树生,这才长舒一口气。
身穿戎装的高树生仍余惊未定,眼睛不时偷瞄远处腾空的尘土,像极了从地洞里钻出的老鼠正用鼻子试探危险:“小珩啊,他们到底打、打完没有?”
“我可不知道,”阿珩没好气地回道,“你干嘛不自己去看看。”
“我才不去!谁不知道蠕蠕【1】那群禽兽杀起人来跟饿狼似的,刚才要不是我跑得快,脑袋早给他们削了!……”
阿珩怀中的绒绒突然钻出头,朝高树生龇牙咧嘴,把他吓了一跳。
“你你你……你怎么还养着这头小畜生?狼是养不熟的,等它长大了,说不定哪天饿起来就半夜把你叼走了。扔了它,快快快,听表舅的话!”
高树生正要伸手来夺,阿珩不禁恼火:“阿耶说,像你这种人比狼更可怕!”
“啧,你怎么这么说话?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长辈。”高树生冷哼道,眼角处因斗殴被划伤的疤痕清晰地暴露在阿珩眼前,“我虽然没什么武艺吧,但好歹也当过几日世家子弟,看过几日洛阳的繁华盛景。告诉你吧,我们渤海高家,那是中原鼎鼎有名的世家大族,只有王公贵族才能与我们攀亲家。就、就……噢,就比如孝文帝的高贵人、先帝的高皇后,那都是我们家族出来的妙人。呵,像你阿耶那样的边镇小族出身,照常理根本没可能跟我攀上亲家。”
“那又怎样?我阿耶根本不屑跟你攀亲!你家族再这么厉害,你现在也不过是个流徙边镇的罪犯之后而已!”
“是是是,我是罪犯之后,但我也是个有头有脸的罪犯之后。有些人是不小心沦为罪犯,可有些人呢?一出生就要遭人白眼。”高树生故作善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姑娘,你还不知道吧?六镇早就是人人唾骂的地方了,像你们这种野蛮人,到了中原也形同罪犯。这里什么这个将军、那个酋长,讲白了就是些替人看门的狗,光有官号但根本不入流,说什么是抵御柔然的‘国之肺腑’,实际上就是些白送命的蠢货。呵,就算你在这个地方为大魏抛头颅、洒热血一辈子,你的后人也不会改变命运,一辈辈还是看门狗。”
“你才是狗!你才是蠢弱的黄毛狗,根本不配跟骁勇的草原奔狼为伍!”阿珩反口讥讽,“只有黄毛狗,才会愧对一身戎装,被几个蠕蠕人就吓得丢盔弃甲,贪生怕死!”
“我贪生怕死?”高树生嗤笑道,“这可不是贪生怕死,我这叫忍辱负重、韬光养晦,不为无谓的人作无谓的牺牲。你说说,就算我冲锋陷阵死在这里了,能得到什么好处?除了换得我妻儿两行泪,对于朝廷来说,不过死了一粒蝼蚁而已。与其为不在乎你的人卖命,倒不如为自己和家人好好活着。”
阿珩冷哼道:“都是借口,你分明是连佩刀都拔不出来。”
一听这话,高树生倒是被激怒了,也不顾危险径直站起身,咬牙使了好一会儿劲,才把佩刀从刀鞘中拔出来,得意地在阿珩面前挥舞:“我一下就拔出来了,看到没?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
话还没说完,一只飞来的羽箭正中高树生的发髻,吓得他尖叫连连。
不远处,一个下马肉搏的柔然武士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将刚割下的一颗头颅一抛,提起弯刀便朝他们的方向疾跑而来。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准备迎战!”阿珩急道。
“我我我……我拔不出刀了……”
“你方才不是拔出来了?敌人都快到跟前了,又塞回去做什么?”
“我本来想跑来着!”
阿珩只得放下小狼,帮他拔出佩刀,可那柔然武士已经来到眼前了,无奈之下,只好以剑式舞刀,勉强作出迎敌之势。武士见其一小一弱,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慢腾腾地用弯刀挡了阿珩几次出击,就像在逗她玩似的。
一旁的高树生眼看自己没了武器,只得又躲回草丛中,但也许是良心不安,便不时抛出一些石块来干扰柔然武士。
一己之力自然难以抵御魁梧高大的柔然武士,阿珩眼看自己无论怎么拼命,也无法伤到他的上身,索性改变战术,趁武士忙于击落高树生扔来的石子时迅速蹲下,使劲用刀朝他的脚踝处砍去。
疏于下身防范的柔然武士果然中招,眼看鲜血从破裂的皮靴处渗出,愤怒地用柔然语破口大骂起来,弯刀不再留情,以劈天裂地的气势朝阿珩砍去。
阿珩凭借敏捷身手左躲右闪,但既无法正面迎击,也难于摆脱被激怒的柔然武士。正一筹莫展之时,突然临空飞来三支羽箭,刺穿武士的胸腔。
柔然武士终于无力地倒在草丛中,但仍在苟延残喘,阿珩毫不犹豫地将刀朝他的脖颈挥去。滚烫的血水喷溅在她的脸上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杀死了一个柔然人。
鲜红的血在地上汩汩流淌,阿珩却如木雕般怔在原地,武士那双逐渐失去光泽的眼睛紧瞪着她。小狼绒绒上前嗅了嗅那滩血水,竟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又舔。
半晌她才听清叱奴昭呼唤的声音,幽幽回过神,只见宇文部的人纷纷赶到。
“小珩,小珩……”
叱奴昭在摇晃她,见她有了反应,这才松了口气。
“你没事吧?都怪阿耶,没及时发现你,差点……”
“叱奴副将,快把孩子带回去吧,看来受了不小的惊吓。”
阿珩抬起头,看见那个赫赫有名的独臂将军站在眼前,半片玄色披风从肩头垂落,正好将那残缺的左臂遮掩得严严实实。
“我说怎么游骑兵才出城,蠕蠕人就进来了,原来是你这竖子偷懒,戍门被弯刀撬开了都没发现!”一名戍将将高树生从草丛中拖出来,“宇文将军,您说说,该怎么惩处?”
“哎呀!”高树生被戍将狠狠踢了一脚,痛得大喊起来。
宇文肱并不作答,只是将目光转向身旁,玄衣男孩立马会意,下令道:“来人,把这个逃兵拖回去,重责五十军棍,以明军纪。”
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应声上前,一口唾沫啐到高树生吓得苍白的脸上:“我呸,窝囊废!”
“黑獭,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宇文肱骤然厉声训斥,“两军交战,一军统帅怎么能不顾行伍,自逞英勇深入敌阵?”
玄衣男孩立马褪下身上的佩刀与弓箭,跪下请罪:“孩儿知错,自请军棍责罚。”
“知错容易,贵在能改。”宇文肱叹声道,“今日就先责三十军棍。”
“兵卒有过,军纪严责;将帅失职,是错上加错。”玄衣男孩凛然回道,“三十不足以正军心,孩儿请莫贺重责五十,以严军纪。你们还等什么,把我押回宇文部。”
一旁的两名士卒面面相觑,见宇文肱不语,便只得上前,将宇文泰的双臂反押。
“少将军,属下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