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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绕指柔 ...

  •   一个瞎子在天桥底下说书卖艺,讲述那些江湖往事。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没人知道,他在这儿呆了多久。但是有人却记得,他的故事日日都是新的,绝无重复。

      他衣着破旧,但是整洁。

      最令人无法忘怀的是他的手,谁会想到,一个瞎子能有这么漂亮的一双手。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即使因为风霜和生活,让他的指节有些粗大,指腹间也结了一层厚厚的茧。但是他的手仍旧漂亮,像是那些世家公子天生用来拿笔作画的手。

      瞎子说书情动的时候,喜欢做上一些动作,他会挥舞着那双漂亮的手,勾引那些听书的人进到故事里。

      不过,实在可惜。他的左手缺了两指。

      现在正值正午时分,集市热闹,有不少人蹲在那儿听他说书。

      那瞎子用缺了两指的左手敲了敲面前的一直破碗,清咳两声,表示开摊说书。

      “今儿,小老就讲一个江湖儿女的故事。”说完,他自己嘿笑两声。

      “无非是,痴情娘子薄情郎的旧事儿。”

      “杀手与妓口女是自远古以来就早已存在的两种最原始的职业。只要有需求,他们就永远都不会消失。

      你总有想杀,却不能杀,杀不得的人。可是只要你有钱,这世上的一切他们都能替你办到。

      就像现在的玉娘。

      她走在丧葬一条街上,惶惶然的环顾四周,眼神脆弱又坚毅。在这片阴郁黑暗的地界,无辜的像只羔羊。但是她不会是,因为羔羊从不会主动来送死,她不舍得。

      她走到一间寿材铺前,犹豫了半晌,才终于是下定决心走了进去。

      店铺里面黑漆漆的,浓重的檀香味熏得她有些呼吸不过来,正堂内摆了几个已经上好漆的寿材。她站在旁边,十分不知所措。

      「谁啊?」寿材后方突然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

      玉娘握了握怀中的钱袋,颤声道:「我要你们替我办件事儿!」

      「敢问客官,可是要置办寿材?」从后方走出一个蹒跚的身影,他左手执笔,不停在右手的账簿上写写画画。

      玉娘咽了口口水,「我要你们给我杀个人,钱,不是问题。」玉娘将怀中钱袋掏了出来,放在一旁的寿材板上,沉甸甸的钱袋在上好的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老者停下手中的笔,眼中精光四射。

      「哦。是一笔要命的买卖。」

      「没错,我要你们去杀城南十里李家钱庄的少庄主。」

      「可惜,我们只做死人的买卖。」老头哂笑,摇了摇头,用眼角蔑她。

      玉娘又掏出一把银两,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着他,眼神凶狠,咬紧牙根道,「不杀他,我誓不为人!」

      老头沉吟一阵,收下了银子,他轻描淡写的掂了掂那些银两,也不回头,只是淡淡的唤了一声:「罗二。」

      「在。」

      直到这时,玉娘才知道这屋子里,不止他们两个人。玉娘有些惊慌,她忍不住抬头四处张望。

      直到这时,他才从老伯身后走了出来。

      老伯拍了拍他的肩膀,无不得意的说:「这是我最得意的一把刀。」

      「罗二,听见了?城南十里,李家钱庄的少庄主。要命的买卖。」

      「是。」他微微点头,错身从玉娘身边离去。

      「等等。」玉娘拉住了他的衣角,「我与你,同去。」

      他低头看她,玉娘眼神是毫不掩饰的恨与狠,「我要亲眼看着他死。」她的手指在颤抖,顺着衣料渗到他的皮肤里。

      他挪开视线,轻声嘱咐道:「离我三丈开外。」他的音线沙哑低柔,倒是让玉娘愣了愣。

      城南十里处,离这儿有些远,他步伐缓慢,不疾不徐的向前走着,玉娘则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她垂着头,并不看他。

      玉娘像小媳妇一样在他身后一步一驺的跟着,直到头撞到了他的后背,玉娘抬头,「到了?」

      「嗯。我们晚上行动。」他转过身,低头看她,「你就在附近待着,我动手时,会来找你。」

      玉娘抬头看他,眼神有些凄惶。

      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女儿家的肩膀瘦弱单薄,不比那些男人,他的手离开的时候,有些留恋的虚虚握了握。

      半夜子时,他搂着玉娘,轻轻一跃,纵身跳到李家少庄主的屋顶之上。他捂住玉娘的嘴,停了一会儿,知道确信里面的人已然熟睡。

      他屈指,悄无声息地让门外的守卫昏厥,带着玉娘走进少庄主的屋子里。里面的少庄主正在熟睡,玉娘瞧见他之后,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一把拦住马上就要扑上去上前一把掐死他的玉娘,轻声说:「淡定。」

      玉娘眼眶通红,她咬着牙说道:「我要加码,我要看着他死,精精神神,明明白白的死。」

      他沉默的看了她一瞬,点头应道:「好。」

      他点了少庄主的哑穴,将他捆了起来,顺手用凉水泼醒他。将刀子塞给玉娘之后,就走到屋外把风。不多一会儿,玉娘就双手沾血,眼神呆滞的走了出来。她抬手擦了擦眼泪,血液糊了她一脸。他看了玉娘一眼,走到屋内收拾了一番,然后拽着她的手离开了。

      直到将玉娘送回去之后,他都没再提关于加码的事。

      他以为这笔生意就这么完了,此事到此为止。

      可是当他回到自己的屋子,看见玉娘的时候,才隐约明白,他可能,惹上麻烦了。

      他不知道玉娘究竟使了什么手段才从老伯那里拿到他的地址。

      玉娘经常跑来找他,虽然多数他都躲起来不见,但玉娘仍旧每天都过来,她会帮他操持家务,帮他煮好饭放在那儿,帮他浣衣。

      偶尔,玉娘会坐在小院,自言自语一下午。

      玉娘是个奇怪的女子,他想。他从没见过,像她那样的女人。

      他躲在房梁上,看着她坐在灯旁一针一针的缝补他的衣物。直到玉娘缝补好,离开之后,他才松了口气,跃下屋顶。谁知,他刚刚站定,玉娘就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他看着玉娘笑嘻嘻的看着他,他开始有些手足无措,直到玉娘坐到椅子上,自来熟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之后,他才慢慢坐了下来。

      那天晚上,玉娘问了他一些奇怪的问题,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多大?害怕吗?

      他僵硬的坐在玉娘对面,含糊应对。他第一次觉得很棘手。

      之后,玉娘照旧两天一次的过来,偶尔他会被玉娘抓到,那么只要玉娘不放手,他一时半刻就别想脱身。

      他想他是不是对玉娘过于信任,因为不知何时,面对玉娘,他开始变得放松起来。

      他偶尔会一身血腥气的被玉娘碰见,他问玉娘,会不会怕他。玉娘笑道:「我也是你的顾客,你说呢?」

      生活照旧,他依旧按照老伯的指示去杀人,偶尔会受伤,然后回去。他杀人一向干净利落,绝不超过两刀,但也难免会受伤,身上会沾血。

      被玉娘碰见,她就会十分紧张。问他有没有事,受没受伤。

      这种感觉很微妙。

      但是他依旧固执的将玉娘排除在他的人生之外。他不自觉地给玉娘划分了一条牢不可破的界限。

      这并不是不信任,这是为了保护玉娘,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老伯默认玉娘来找他,就表明玉娘不是一个威胁。可他依然也必须要小心谨慎。

      ***

      锦衣华服的男人躺在舞姬的怀里,白净修长的手里把玩着西域进贡的夜光杯。浓郁的紫色液体在被子里轻轻转动,顺着光线折射出魅惑的弧度。

      他单手支颊,闲闲看向底下正跪着的苍老身影。

      「你可知,本王为何要找你?」

      「草民老了。」那人深深一拜。

      「人老心不老。」景王爷哂笑,他将视线从对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移开,手指滑向舞姬贴过来的光洁脸蛋,别让我对你失望。

      「绝对不会。」老伯抬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咧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他是我最锋利的刀。

      「那便好。」景王爷终于是得意的笑了。

      ***

      杀一人为罪,杀万人为王。

      当权者比他们这些杀手还要可怕。

      哪怕是自己的亲叔叔。

      他看着老伯传给他的字条:

      午时三刻,城外城隍庙,杀晋王。

      阅过之后,还没来得及烧掉,就被玉娘一把抢走。

      他皱起眉头,有些不高兴。

      玉娘却全然不在意,她抬头问道:「你真的要接下这笔买卖?」

      玉娘用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直愣愣的瞪着他。他莫名觉得心虚,索性将头偏向一旁,不在看她,只是含糊说道:「那是老伯的事情。」

      「你会死的!不过最后事情成与不成,你都会死!」玉娘很惶恐,她一把拉住他的手,劝道:「收手吧,老伯只有你一个杀手,他拦不住你。你……你和我一起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不好吗?」

      他有些负气地说:「这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

      「我知道了,那就和我有关系了,怎么,你还要杀了我不成?」玉娘挺起胸膛,怒气冲冲的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很明确,他今天非要给她一个交代不可。

      他看着玉娘,刻板的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为难。可是玉娘就这么赖在这儿死活不挪地方。他总是拿她没辙的,索性拉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拖出屋外,随后严严实实的关上了门,顺道上了门闩。

      玉娘笑他傻,可是玉娘自己也傻。

      这笔买卖,接不接,有什么分别?

      所以当他接到老伯指示。说王爷要亲自见他一面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躲不过。更何况,老伯是失去双腿爬着过来见他的。

      「求王爷饶命。」他双膝跪地,深深弯下腰,埋下头。对着上方那个男人以最卑微的姿势求饶。

      他不知道跪了多久,直到上方终于幽幽的传来一声:

      「哼,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吗?」

      他再次俯了俯身,说道:「草民一定不会破坏王爷的计划,事成之后,草民自然会自我了断,断不会和和王爷摊上一丝一毫,只求王爷饶她一命。她什么都不知道。」

      坐在上方的人冷哼,「这本来就是你要去送死,和本王有什么干系?」

      他再次将脸贴在地上,昂贵的地毯遮住了他的口鼻,他感到有些窒息。

      「她知道的太多了。多嘴多舌的鸟儿,总是不讨喜的。」男子折下一枝牡丹,运力屈指一探,直直射向花树上吱喳叫唤的鸟儿。茎秆穿透鸟儿喉咙,那只鸟瞬间毙命。

      「本王要她死,简直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你饶她一命。」他沉默半晌,再次缓缓开口。

      「但你要留下点诚意来。」王爷又摘了一朵花,搁在手指间轻轻晃悠。

      他垂眸,掏出刀子,撕下一片衣襟,将左手放在上面,面不改色的剁掉自己左手两根手指。两根手指咕噜噜的躺在那片被血浸透的衣料上。

      「好定力,够胆色。」男子轻笑,拍了拍手掌。

      「好,那本王再信你一次。可你要是办不成,本王就要你知道,求死都是一件极奢侈的事。」

      「滚!」

      他捂着手,感谢王爷仁慈。

      后来,他没再见玉娘。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他小心混进晋王府,躲在里头观察了几天,摸清了晋王的行踪和守卫的情况之后,他打算今晚就杀晋王。

      他想回去看看玉娘,他知道这次的买卖之后,他就真的活不了了。

      可是他不舍得。

      于是他就没再看。

      这次的行动和往常一样,只一刀,他就结束了晋王的命。他从不失手。

      他麻木的又在晋王身上补了几刀,造成一种错觉。

      之后,他回到老伯的寿材铺,向他汇报情况。

      老伯现在是一个废人,可是他仍旧不能离开他。老伯是他的锁,也是他的根。他的命是老伯捡来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他(自己的命)。

      可是当他回到寿材铺的时候,他惊骇的发现玉娘杀了老伯。

      寿材铺里满满的血腥气,他看着玉娘拿着刀子呆然的坐在地上,而失去双腿的老伯早已断气。他也完全混乱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想了很多办法,却独独没有杀掉玉娘。连一丝一毫的想法都没。

      他惶惶然的走过去,跪在玉娘身边。玉娘像是终于醒过来一样,一把丢掉手中的刀子,慌乱的抱住他,泣不成声的哭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他搂着她,轻声安抚:「交给我,都交给我。」

      可是他还没缓过神,玉娘就将涂了麻药的刀子捅到他的身体里,动作坚定而果断。

      不留一丝余地。

      更让他始料未及还在后面。

      玉娘跑到官府自首了。她不断高声叫唤,晋王是她杀的。她将时间,地点,工具,甚至用了几分力捅了几刀都说得清清楚楚。

      常年的相处,玉娘将他了解的清清楚楚。

      杀害皇亲国戚是诛九族的大罪。

      皇帝甚至亲自出来主审。

      玉娘跪在台下,瘦瘦小小的身形跪在宽阔的石台上,显得格外可怜。

      他站在外面,看着玉娘一身囚服,衣衫凌乱。

      他站在那儿,他知道玉娘知道他来了。

      可是从头到尾,玉娘都没看他一眼。

      「是我干的!是我刺杀王爷,全是我干的。」玉娘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跪在地上冲着上方的皇亲国戚大喊。眼神狠厉坚定,如狼。

      行刑前,他打通关系来看玉娘。他看着玉娘憔悴不堪的躺在茅草上,心里突然剧痛无比。

      「为什么?」他颤声问她。

      玉娘笑着看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杀李家的少庄主吗?」

      「我原本是李家的女婢,结果被李家的少庄主看上。我不愿意,他就伙同他的同伴强了我,还逼我堕了我的孩子。最后将我一顿好打扫地出门。那会儿是冬天,我躺在地上半死不活,没人管我。我求天不应,求地不灵,当时我有多痛,就有多恨。我发誓我要亲手杀了他。

      他们迟早查到我是李府的女婢,到时候若是诛九族,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杀掉一个有势力的乡绅全家有多难我当然知道。心想着能杀了他一个就不错了,结果让我碰上了你。能拖着他们全家来为我陪葬,我也不算亏。」

      「你不必歉疚,我也是为了我自己。玉娘从小就无父无母,受尽欺凌。我只是为了自己高兴而已。你不必如此。」

      玉娘笑着替他擦了擦眼泪。

      临走前,玉娘叫住他。「你到底,还是没有想起来吗?」她痴痴的看着他。

      他摇了摇头。

      「也对。」玉娘有些遗憾的笑了笑。「公子心善,如何会想起我?」说罢,她就扭头,不再见他。

      心善……吗?

      他看着玉娘人头落地,漫天的血像是流到他的眼里,他的心里。

      倒不如说是怯懦无比吧。

      事情过了一个多月才平息下来,他去景王府上领赏。

      「做的不错。」景王爷漫不经心的说着。

      然后,就是十几个带刀侍卫向他扑了过来。

      他早就知道。

      他抽出刀,冲上前去,和那些高手奋力搏杀。身上有多少道伤口他都不在乎,他只要完成他的目标——景王爷。

      那一天的景王府极其混乱,一名刺客突破侍卫的重围,一刀就砍断了景王爷的脖子,最后不知所踪。

      没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来,为什么这么做。

      更没人知道他最后到底去了哪儿。因为自从他的缉拿令颁布出来之后,已有十年未曾捉到他。

      可是,仍旧有人透露了一些消息出来。

      他毕竟是数得上名号的杀手。

      自那一战之后,他就毁了一双招子,废了全部武功,落下一身顽疾。

      此后就躲了起来。

      后来?没后来了。

      小老都说了,这只是一个,故事。”

      瞎子敲了敲碗,清脆的声音叫醒那些仍旧沉浸在故事里的人,他们依依不舍得将铜板丢进破碗里。

      有些工人见离上工还有好些时间,就忍不住让瞎子再来一段。

      瞎子有些得意的嘿然一笑,他晃了晃他缺了两根手指的左手,得意道:“小老得诸位厚爱,那就再来一段,权当小老的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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