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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悠悠一荣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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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谢了老乞丐,并承诺一定在下次下雨之前来修缮顶部被破坏了的小棚子,回到街上的时候看见尉迟瞪着他,也不说话,就在等他解释。他试图露出点无辜笑容,但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无辜,就只好上前小声说:“还好还好,这老丈总算知道些什么。”
尉迟真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珠子在远处屋中暗暗的灯光映照下闪着一点幽暗的火色。“胡人都没礼貌,这可是你说的。”
狄仁杰硬着头皮说:“演戏,演戏……”
“这可不在戏本子里。”尉迟说,“所以如果他知道的事情没有用,我就要让你尝尝什么叫胡人没礼貌。”一边举起拳头在狄仁杰眼前晃晃。
狄仁杰只好把尉迟拉到僻静处,两个人认真地分析方才得到的线索。
“和你的官服差不多……”
“六七品的京官,一抓一大把,总不能每个人都抓起来细细审问。”
狄仁杰又想了想:“你来登州为查州刺史的贪污案?那样的话,六品官服,会不会是登州司马赶在你之前前来,试图胁迫王县令缄口不言?”
尉迟说:“我初到登州府时,他们也试图留我。如此看来,你的猜测很可能是事实。”他原地转了几圈,缓声说道,“有人会在自家水塘里钓鱼吗?还有,现在是三月,钓什么鱼?”
“常人钓鱼时也不会离水塘太近,以免钓了太久,起身时头晕栽进水里。如果他死时满身泥水,要么刺客还费劲把他推进水中,要么,他本不是在钓鱼。”狄仁杰说,“或许池子里有什么线索,我们可以去看一看。”
尉迟眼珠一转,对着狄仁杰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
他拉起狄仁杰,三两步到了王县令的府外,侧耳听听里面没有动静,拽着狄仁杰就翻过院墙进了府院。上弦月挂在天上,屋后的水塘在月光和一点小风下,泛起一点泠泠然的波光。狄仁杰看着那水池,汗毛都要竖起来,尉迟放开了他的手,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们就这么暗地里在池底瞎摸吗?感觉有点像做贼……”
“你想白天光明正大地来的话,我也不拦着你。到时候如果线索被别人摸走了,或者惊动了那个雇凶杀王县令的人的话,以后枉死了别怪我。”
狄仁杰觉得尉迟说的也有道理,可他因为不识水性不想下水,而尉迟身上带伤,在这天气里如果泡了水一定会遭殃,方才又惹了尉迟不悦,思来想去也只有自己硬着头皮下去……他脱了外袍和鞋袜,卷起裤管,脚趾碰到水的时候顿时又缩了回来。
“尉迟兄,这水好冷……”
“怕冷就在岸上呆着。”尉迟没好气地说,狄仁杰听见解衣带的声音,看到尉迟已经脱了袍服准备下水,忙说,“别别,你待会万一腿抽筋,淹里面就难办了。”
他没敢说自己也不会水。尉迟看着他:“你不行的话也不勉强你。”
狄仁杰只好宣布自己能行,慢慢地走进水塘里。
两个人都猜测池底有什么证物,但是这样抓瞎摸索不是办法,一般人藏东西大多在水塘中央,狄仁杰硬着头皮在刺骨的冷水里面走过去,水慢慢及了腰,他的脚陷入了齐踝深的淤泥,因为底下也是软的,他要费好大工夫才能立稳身形。尉迟在岸上小声地说:“蹲下去摸一下,看池底有没有放着盒子什么的?”
“这是泥塘!”狄仁杰也小声喊,“要摸到什么时候去!”
而且万一水塘翻过来也找不到证物的话,就白冻了……狄仁杰觉得鼻子发痒,打了个大喷嚏。
昨夜在树上吹了冷风,或是半夜被子被尉迟抢走了,早上起来就觉得略感了风寒,再一泡冷水,怕是明日要更严重……若能找到证物也罢了,找不到的话,这罪可就白白受了……想想都觉得不值。狄仁杰一边暗暗地腹诽,一边长吸了一口气,捏着鼻子蹲下身一只手在泥里摸来摸去地找那些可能存在的证物。
找了有小半个时辰,狄仁杰觉得全身越来越冷,动作也越来越僵硬,想说上去休息一会,朝前刚走了半步,不知踩上了什么,脚底一滑,竟然仰面朝天地摔进了水里。
他刚进水的时候还闭住了气,但脚下滑溜溜的,竟然一时站不起来,心惊之下,鼻子又发痒,忍不住就张嘴要打个喷嚏。这一来他在水中狠狠吸了一大口水,顿时一口气全散了,只有在水里四肢并用地乱扑腾的份,连神识也模糊了。
一声水响,有人也跃进了水里,狄仁杰只觉一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臂,狠狠地扭在后面,把他托上了水面。他大声地咳嗽了起来,却觉得吸不到空气,难受得狠狠抓住了把他托起来的那个人。
“什么人?”
居丧的府中传来了纷乱的脚步,托举着狄仁杰的尉迟真金一惊之下,一手捂住狄仁杰的口鼻,猛吸一口气,又把狄仁杰拽下了水底。
他还能忍得住,方才已经被淹得半死的狄仁杰头一入水又挣扎了起来。尉迟勉强地压制着狄仁杰的四肢,在冰冷刺骨的水里,倒是只有两个人互相还有些温度。那些人还没走,但狄仁杰明显是坚持不住了。尉迟真金在心里叹了口气,放开捂着狄仁杰口鼻的手,把那个脑袋扳到面前,缓缓地渡过一口长气去。
以后再也不相信他能办成什么事了。大理寺司直愤愤地想,再次捂住了狄仁杰的口鼻,免得他又把这口气给喷出去。
池水冰冷刺骨,他倒也不觉得被泡开的伤口或者被狄仁杰抓出的淤青有多痛,狄仁杰的挣扎显然已经小了,他待王县令府邸中的家丁离开,就把狄仁杰托出水面,自己冒出去的时候喘了几口气,然后慢慢地拖着狄仁杰往岸边走。
“我滑倒的地方……底下……”狄仁杰声音微弱地小声说。
尉迟瞪他一眼,把他扔在岸边一块石头上控水,自己又摸进了水塘中央。
他水性很不错,两下就无声无息地划到了方才狄仁杰摔倒的地方。尉迟真金俯下身子去摸,确实摸到了坚硬光滑的物体。他伸手去探,发现是一根根两指宽一手长的物事垒在一起,掂起来沉甸甸的,似乎不是铅条就是黄金。他出水吸一口气,俯下身将那些物事全抱在怀里,慢慢地往岸边走。
几十斤重的东西沉在怀里,池水又冷得彻骨,加之方才在池底躲了好一会,尉迟也开始打起了寒战,但他咬紧了牙关,一步步挪到岸边,把怀里的东西往岸上一扔,湿着就倒在地上喘起了粗气。淹得半死的狄仁杰在他脑袋边上翻了个身,四目相对看到对方狼狈的场景,都想要发笑,却只能听见自己和对方牙齿打架的声音。
“走吧。”尉迟有气无力地说,“还好我骑了马。回去好好泡一泡热水,再喝碗姜汤,否则明天一个个都要爬不起来。”
“你的伤口……”
“大概泡开了,痛得要死。”
两个人半搀半扶地互相帮助着爬起来,狄仁杰拿湿掉的中衣包了那些不知道是金条还是铅条的东西,两个人一人一半扛着,勉强地翻过了墙,尉迟找到自己的马,就那么两个人一匹马,灰溜溜地顺着狄仁杰的指示抄小路回去了。
回到内衙,狄仁杰赶紧指示仆役烧水,又让厨房里熬了两碗姜汤上来,一人一碗喝了。虽然坐在火炉边上,两个人却还是全身冷得发抖,水过了半个时辰才烧好,两个人也顾不得别的,就一起去泡澡驱寒,狄仁杰见尉迟身上的伤处血痂已经被池水泡掉,露出新长出来血红血红的嫩肉,一时觉得有些晕眩,又忍不住剧烈咳了一阵子。尉迟真金把整个人都沉进水里,也不说话,就那么死不瞑目一般地在水里张着眼看天,狄仁杰看着觉得瘆得慌,“喂,没死吧?”
尉迟张了张嘴,吐出来两个泡泡。狄仁杰看着泡泡在水面破掉,不过也没有声音冒出来。随即尉迟钻出了水面,湿漉漉的红发披在肩上,蓝眼睛里映着那烛台上的一点火焰:“你不会水!”
“是啊……”
“你早该和我说!”尉迟愤怒地说。
“我不是看你身上有伤不能沾水嘛……”狄仁杰有气无力地为自己辩护,“何况那里水又不深,我本以为自己能摸到……”
“齐腰深的水你都会淹!”尉迟咬牙切齿地,不过又像是忍着大笑,表情变幻了又变幻,在狄仁杰不怀好意地触碰到他后背的伤处时低声地闷哼了一声,打开了狄仁杰的手,“你干什么!”
“一会得重新换药……泡了脏水还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
尉迟真金想把狄仁杰按进水底下,想了半天觉得万一淹死了不好交代,只好再次沉入水底,摆出死不瞑目的姿势。
两个人直到泡得红通通的才出了浴所,狄仁杰擦干了身子,还是觉得全身发冷,想第二天怕是真的要头痛脑热起不了床,又看尉迟脚下步子都是虚的,觉得两人估计要成难兄难弟。他重新给尉迟的伤处上药,觉得伤处周遭已经开始肿了起来,也有些火热,稍微触碰一下尉迟就扭头瞪他:“干什么?”
“忍着点。”狄仁杰叹口气说,“不过你忍不忍,明天我们都得找大夫了。”
他上好了药,尉迟套上中衣,天至三更,两个人都决定还是先睡一觉,明天再关心被塞在床底下的证物……或者,这时候可以称之为赃物。
天光大亮的时候狄仁杰才醒过来,脑袋像被箍上了一个圈,一跳一跳地痛。他身边的尉迟趴伏在自己的手臂上,闭着眼睛,在他凑近的时候都没睁开,只是皱了皱眉头。狄仁杰掀开尉迟的中衣,解开布巾一看,伤处果然又红又肿,看着都觉得直冒热气。再去摸尉迟的额头,倒也没觉得多热。
狄仁杰想了想,坐起身子,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又倒了下去。这时候周迁急急地端着个盆跑了进来,盆里放着一大叠湿布巾,“狄,狄大人你醒了?你们两个都在发烧……昨天怎么了?”
“不要问,能告诉你的时候一定告诉你。”狄仁杰哑着嗓子说,“小周,和唐主簿说一下,今天不升堂了,没命案就请改日再来……顺便帮我们找个大夫。”
这时候再不找大夫,说不定就真成草菅人命了。
狄仁杰翻个身,看着尉迟睁开眼睛,蓝眼睛迷迷蒙蒙地看着自己,又不像在看自己,“我现在算救了你一命了?”
“是啊。”
“那我们算互不相欠了?”
“不算。”狄仁杰说,看见对方赤眉一竖,又笑着说,“你救了我的命啊,救命之恩,怎么能算互不相欠。”
尉迟哼了一声,这时候周迁已经帮着把湿布巾轻轻地敷在他伤处四周,狄仁杰想起初见时也不过是三日之前,不由笑着又揉揉尉迟的头发,尉迟横眉竖目地瞪他,他笑得自己头也痛得不行,不由得哎唷一声,也躺倒下去,让小周迁拿条湿布巾子搭在自己脑门上。
周迁出去替他们传话和寻大夫,茶水放在脑袋边的案几上,狄仁杰扭过头去和趴着看他的尉迟真金四目相对,两个人想了半天,似乎都觉得头痛乏力,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就有一句没一句地搭闲话,从天气还不错直到彼此考明经科时的题目,尉迟先是闭着眼听狄仁杰背礼记,然后冷不防地插了口:“乐乐其所自生,礼不忘其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其典出九章,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要是万一破伤风死了,埋我的时候记着头朝西……”
“说什么胡话。”狄仁杰一手堵住尉迟的嘴,“上任才几天,还没领到俸禄呢,这么就死岂不是亏本亏大了。那群人想害死你我,我们偏不让他们如意,尉迟尉迟,不管什么时候,不要让敌人看笑话,一定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还有,你也背过礼记了,就要知道要有礼貌,不可以随便说不吉利的话。”
“你自己说过胡人都不懂礼貌。”尉迟脑袋偏了偏,把脸藏在两条胳膊之间,“案子……算了,有力气的时候再说案子吧。”
狄仁杰表示同意,毕竟想事情的时候脑袋里就嗡嗡响,他把沾湿的布巾子绑在脑门上,辗转反侧了一会,力气用光了,也终于安静了下来,“尉迟啊。”
“又说什么?”
“并州人其实真的是老实可靠的……”
“骗谁呢?”
“你看晋商那么出名,就是因为老实可靠,别人才和他们做生意,要不然谁信他们的买卖啊……”
“我听人说胡商是因为傻,所以大家都和他们做买卖。”一只蓝眼睛从手臂旁边露出来,对他眨了眨,“再觉得我傻,我就真不会再客气了。”
“好好。”狄仁杰迭声答应着,见尉迟又闭眼睡了,就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试图睡觉。
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昨夜淹得半死的感觉。
混沌之中,那一口绵长的气息撬开唇齿灌进来,昏眩的神识在刹那间清醒,四周却是笼罩下来的沉沉黑暗。
狄仁杰默默地为自己和尉迟都换了条冷一点的布子。
大夫过来的时候,诊断一个是感了风寒,还一个是热毒外侵,只要一个没变成胸喉风死掉,另一个没因为破伤风或者血毒入体死掉,大概都会在三天内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