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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画船一笑春风面(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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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藏剑山庄正门出来,往西行去,山水间有一条巨大的裂隙。随着西湖的延伸,两山相望,巨石横空。裂隙的另一头藏在山坳之中,穿过曲折小径,便可进入一个与世隔绝,天造地设的小洞天。
那处裂隙,被人称作弃剑谷;那处小洞天,被人称为剑冢。
日积月累,许许多多的剑器从剑庐运出,乘着舟筏,沿着水道溯游而上,被丢弃在那里。或断裂,或锈蚀,或歪曲。还有的剑锋依旧锋利,但是主人已经不再需要他们了。
他们都被废弃了。
无数把剑,一柄一柄插在灰黑色的地上,铁器林立,经风历雨,森冷料峭。这里是剑的坟墓,埋葬于无边的山色,虚空中纠缠着的是亡者的幽怨,生者的执念。
“阿英,你怎么突然想要搬去剑冢?”叶夫人惊讶地问。她一点也不喜欢剑冢,那里太过冷清肃杀,剑光摇曳,令人遍体生寒。
叶英解释道:“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叶夫人皱眉道:“这又是怎么了?难道山庄里有谁胆敢冒犯于你?”
叶英摇了摇头:“并没有。”
叶夫人打量了他一阵,也摇了摇头:“你平日里已经够冷清的了,再去剑冢居住,岂不是更加寂寥?”
叶英默默无语。他打小就与旁的孩子不同,不喜欢热闹,不喜欢喧嚣,反而更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着。在大人看来这就是孤僻。父母总一厢情愿地认为他需要交流和沟通,但事实上,他是真的不需要。他喜欢他的家人,喜欢山庄的弟子们,喜欢照顾他的奴婢们,只是他永远不会像叶晖叶炜那样感情浓烈,爱憎分明。
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虽然繁琐,可并不复杂。他人的反应同他预料的总没有什么太大差别,渐渐他也就不再期待了。凡事都在他的掌控范围内,又怎能让他轻易动容?
叶孟秋却是破天荒地说了句:“习武之事,不必勉强。”
这话说得他心不甘情不愿,可是与其强撑着把儿子从自己身边推开,还不如自己先低头认输。严格要求自己的孩子,是为了孩子幸福的未来,若孩子因严格要求而变得郁郁寡欢,那可就本末倒置了。
叶英愣了一下,道:“这不是勉强。呆在山庄里,我很难静心。”
在取得切实的成效前,他并不想解释过多。他总一厢情愿地相信父母能包容他的一切,却忘了这过程中,双方因为沟通不畅误会重重——他自己总把这不当什么大事,自然认为他人也该不当一回事,奈何他人并不这么觉得。
叶孟秋长叹一声:“罢了,随你去吧。”
要知道,虽然叶晖是个惫懒泼皮的性子,打死都不肯练武吃苦,但是他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叶炜。近来,叶炜也开始习武了,而他所拥有的剑术天赋给了叶孟秋一个惊喜。他在习剑的时候,不像叶英一样毫无章法,反而一点就通,进步飞快,大有才能。这给了叶孟秋极大的安慰,让叶孟秋不得不偏向叶炜,渐渐放开了对叶英的苛责,父子间气氛缓和许多。
可这样的缓和绝不会是一个自尊心强的人需要的,这般其乐融融的态度会让失败的人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当年叶孟秋对考上科举的表兄就抱着这样的看法,看着父母与有荣焉的表情即委屈又无奈,仿佛自己的人生价值被另外一个人的成功给完全否定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自以为明白了叶英的想法——眼不见为净。
很显然,他想多了。
叶英并没有自寻烦恼,他只是遇到了瓶颈,需要突破自我。他既然发现了自己的问题,就想着要解决这个问题,并迅速找出了解决方法。只是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脑补中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搬去剑冢住其实是件很方便的事情,藏剑山庄不缺建设别院的金钱和人手。剑冢南面是满陇西村,再往西有个灵隐寺,淳朴的农家与庄严的佛法俱能安抚他的心境。
“这么说起来,好像除了寂寥了一点,是没有什么不好,”叶晖挠了挠脑袋,“不过......大哥你看,冬辰又要哭了。”
叶冬辰自然是不想和叶英分开的,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忍着没掉下来,道:“我没哭!”
叶英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是,你没哭。”
话音刚落,叶冬辰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叶炜一看到叶冬辰这个模样就来气,叶英和叶晖是他的哥哥才对,明明和叶冬辰没关系。叶英要搬去剑冢他还没表示什么呢,叶冬辰就这么一副晦气的样子,当他不存在吗?
“哎呀,真是个哭包,”叶炜嚷嚷,“大哥又不是不回来了!”
叶冬辰只道:“不要!”
叶炜道:“不要什么啊?”
叶冬辰就光摇头了。
叶英弯了弯嘴角,道:“剑冢离山庄不远,你不要害怕。”
可是小孩子明显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打发的。叶冬辰只拉紧了叶英的袖子不放,软软糯糯道:“不要。”
叶英又道:“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你不哭的话,下次见面,你就是我门下的第一个弟子。”
叶冬辰有听没有懂,但他本能地知道这是一个对他好的提案,泪水渐干。倒是叶晖奇怪地问道:“大哥已经可以传道授业了吗?”
叶英摇了摇头道:“我虽还差得远,不过,引领入门,还是可以做到的。”
叶炜插口道:“我!我也要和大哥做约定!”
叶英问道:“约定什么呢?”
叶炜想了想,道:“也做弟子?”
“不可,你是父亲门生。”
“那就......那就.......我现在想不到,以后告诉你好不好?”
“好......”
未来的路还很长,他要抓紧时间才行。
叶冬辰不明白叶英为什么要离去,正如他不明白树叶为什么会落下,花为什么要开。他甚至连离去的含义都不甚明了,搞不清叶英的离去和飞絮飘离,春天过去有什么区别。点水而过的蜻蜓耗尽了力量,掉在观鱼港边的石砖上,他蹲下身盯着看了很久,九到蜻蜓的翅膀渐渐不再抖动,然后慢慢明白,有什么东西从蜻蜓的身体离开了。
再也不会回来。
叶冬辰朦朦胧胧意识到了什么,却始终想不明白。直到路过的叶炜见他有些奇怪,跑上前一看,便满不在乎道:“一只死掉的蜻蜓有什么好看的。”
死掉的蜻蜓。
原来,这就是死亡。
叶冬辰忽然站起来,不顾晕眩,摇摇晃晃地迈步便走。叶炜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啊?”
叶冬辰没有回答。他急匆匆地绕过回廊,穿过拱门,跑去了天泽楼。护院认得这个孩子,刚想打招呼,他却扭头便走。二少爷叶炜跟在他后面叫他,但他理都不理。
然后他又去了名剑堂,去了环碧湖舍,去了楼外楼,去了君风院,甚至去了小颖楼......可是都没有。
“原来你在找大哥啊,”跟在后面气定神闲的叶炜看着叶冬辰气喘吁吁,恍然大悟,“你忘记了吗?大哥去了剑冢住,不在山庄里面哎。”
叶冬辰猛地回过头,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叶炜不禁生起气来:“这是什么表情啊!你的记性那么差的吗?而且我跟在你后面那么久了,你也不打招呼,真没礼貌!”
叶冬辰下意识便道:“对不起。”
叶炜反而更生气了:“你为什么要道歉啊!为什么每次看见我都这个样子,我又没欺负你,真是的!”
叶冬辰就不说话了。
叶炜见他这样,火气起来的快,去得也快:“你也就不说话这点像大哥......真不知道为什么大哥这么照顾你......”
叶炜一边抱怨,一边挠了挠鼻子。他原本是想和叶冬辰一起玩的,只是叶冬辰老是抢走大哥的注意力,让他很不高兴。他正说不出话来调节气氛的时候,忽然叶冬辰冷不丁开口问:“剑冢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