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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回忆,并不代表留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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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回忆,并不代表留恋(上)
“回忆是座桥,却是通向寂寞的牢”
皇甫静回到位于市区最昂贵路段的高级公寓,打开门,25℃的热气迎面扑来,她不习惯的打了个寒颤。并不打算开灯,脱掉脚上穿着的八公分高的高跟鞋,径直走向客厅,把自己扔在那张相当于单人床的大沙发了。
她盯着吊顶上白色水晶吊灯的位置,直到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在车上,丁正华给她打过电话,让她好好休息。对于这样的关心,她觉得太多余。她感谢丁正华在她最落魄的时候收留她,给她许多人都梦想的生活,名贵的跑车,名牌衣服,没有额度限制的信用卡以及装着从意大利空运过来的手工家具的房子,可是这些,她从来没有白白享受。
她知道公司所有的人都在背后议论她,花瓶,二奶,靠身体上位等等,这样的词几乎就是她的标签,她从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也不屑去计较这样的讨论,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没有必要因为无关紧要之人的看法影响自己的生活,她靠着自己的本事坐上今天的位置,她不认为有任何不妥。
丁正华给她的只是物质生活,在她最迷茫的时候提供了一个港口给她歇息,她感激他,但并不意味着她就要接受他的关心,况且这些东西,从来都不是她想要的。
那我要什么呢?皇甫静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我到底要什么?
十二岁以前,她要的只是母亲能够快点好起来;十八岁以前,她要的只是能够快点离开那个不属于她的家;二十岁以前,她要的只是一个可以让她安心的人。而现在,她二十六岁,她想要什么?
在今天以前,她要的或许只是在事业上的成功,可是,当再次遇见那个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的人后,她要的只是忘记。
然而,能忘记吗?他深灰色的外套就盖在她身上,鼻尖还能闻到衣服上烟草和古龙水混合的味道,淡淡地却仍刺激着她的鼻腔,脑袋直达心脏。
她很少回忆过去,尽管在很久以前,她都会梦见自己站在那栋被爬山虎占据整个外墙的老宅外,看着院内嬉笑打闹的一群人,但这仅仅局限于梦中。而今夜,那些深藏的记忆犹如翻滚的江水一层层向她涌来,仿佛要把她淹没,压得她喘不过气。
第一次去C市,皇甫静十五岁。去这个离家四十公里的临市,并不是像她的其他同学那样去度过一个漫长的暑假,也不是去见许久未见的亲人,而是参加父亲的婚礼。她看着父亲牵着另一个女人的手站在众人之间,接受来宾的祝贺,他的笑意从嘴角一直延伸到眼里,这是她记事以来第一次看见父亲笑得那样开心。父亲和那个女人都是再婚,所以邀请的客人都不多,但在这间宴会厅里,除了父亲,她不认识一个人,甚至整个C市,她只认识这个现在与她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可是,他即将成为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
她觉得有点讽刺,父亲的再婚不是她要求的吗?那么她看见他那样的笑容又为什么要感叹。皇甫静摇摇头,取过面前桌上放着的白酒离开喧闹的房间。
如果换做平时,看着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拿着白酒出来,必然会引起大人的关注,可是此刻,皇甫静知道,没有人会关注她,在意她。大家的焦点都是舞台上的一对新人以及那个叫做王梓琳的女孩子。本来他们的意见是希望她和那个即将成为她妹妹的人一起上台,表达对父母的祝福。可是穿着宽大白色卡通T恤,浅蓝色过膝短裤,踏着一双亮黄色人字拖的她与穿着白色长裙,画着淡妆的的王梓琳相比,众人只好放弃让两人一起上去的想法。这恰好是她所期望的,她要求父亲再婚,并不代表她就要上去接受众人带着祝福外加怜悯的目光。
皇甫静坐在员工通道的楼梯间,这里没有什么人,偶尔会有几个过来倒垃圾的服务员诧异的看她一眼,小声议论几句后转身离开,她完全不理会仰头喝下刚刚带出来的白酒。她从没有喝过酒,最多就是以前过年时偶尔喝的果酒,虽然同样是酒,却没有一点点酒气,反而甜的腻人,她不喜欢。一口酒下去,皇甫静只觉得嘴巴和喉咙一阵辛辣,胃里也像火烧似的,身体也止不住跟着颤栗起来。
“小孩子可不被允许喝酒。”
皇甫静还以为是酒店的服务员,本能的拿过放在身旁的酒瓶,原本放酒瓶的地方立马被来人占据,和她并排坐在台阶上。皇甫静转头诧异地看着身旁的人,只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是谁,她快速的在脑袋里搜索记忆,只觉得脑袋一片混乱。
陆宇城看着眼前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的皇甫静,觉得好笑。如果她的眼光是红外射线的话,自己早被她刺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他不理会她带着疑问的目光,拿过被她抱在怀里的酒瓶,喝了一口。陆宇城不是第一次喝酒,父亲陆强军人出身,对于他的管教从来严格,规律的作息,自律的生活,唯独对于酒这东西却与其他父亲的看法不一样,陆强认为一个男孩子必须要会喝酒,不说对身体有好处,光喝下之后那劲头就足以体现一个人的胆量。以他母亲的说法是,儿子还未满周岁,陆强就已经用筷子蘸酒杯里的酒给他喝。可他刚刚站在皇甫静背后看她喝酒时的样子,就知道她是第一次。
“既然小孩子不被允许喝酒,那麻烦你把我的酒还给我。”皇甫静看着身旁那张笑得有点夸张的脸,生气的说道。她知道他是她继母朋友的儿子,也是那个像公主一样受万人宠爱的王梓琳口中的宇城哥哥,可这些都跟她没有关系。
“一个人喝酒没有意思。我陪你。”陆宇城不理会皇甫静话里的怒气,接着仰头喝了一口,辛辣的味道瞬间淹没了他的五官。
皇甫静看着这个仰头喝酒的男孩子,眼里除了抵触外还带着不屑,她见到的陆宇城是和王梓琳一样的,乖巧,懂事,亲戚朋友老师同学眼中标准的乖娃娃,而她,除了成绩被人称赞外,叛逆,任性这些词就是对她的形容。然而此刻众人眼中的好娃娃却和她坐在这个狭窄的楼道间喝着四十度的白酒,她想如果宴会厅那些大人看到这样的场景,表情定会很好看。想着这个,皇甫静不自觉的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陆宇城被皇甫静笑得有点心虚,他早就听妈妈说过这个女孩子很野,胆子大。看见她提着一瓶白酒从宴会厅走出去时,他确实有点震惊,但转念想想也算正常,父亲再婚,其他的孩子要么表现的高兴要么就是生气,而她从头到尾都是一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样子,俨然把自己当做了参加一场婚宴的路人甲。而他自己,却鬼使神差的跟了出来,看见她走进员工通道,找了个不算偏僻的角落坐下。其间有员工进来看见她不免小声议论,她也只是投以“关你屁事”的眼神,全然不顾别人的看法。看见她喝下第一口时,之前一副带着无所谓的脸瞬间皱的跟麻花似的,肩膀也不住的颤抖,然而,宽大的T恤却仍掩盖不住那紧绷的背脊,一丝疼惜突兀的横亘在他心里。
皇甫静不理会他的问题,看见坐在身旁那个带着心虚表情的男孩子,突然就起了玩意。她探出身子睁着大眼睛紧紧盯着那双乌黑的瞳孔,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就打在她隐隐发烫的脸上,痒痒的。陆宇城看见皇甫静突然凑到他面前的脸,下意识的就往后仰,却不料被她抓着胸前的T恤,这样一晃,她的唇毫无预兆的落到了他的唇上,凉凉的,正好消除了身体由于喝酒带来的热气。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皇甫静已经侧身枕着他的腿沉沉的睡去。
陆宇城看见自己腿上熟睡的人,不禁失笑。刚刚皇甫静突然凑到他跟前的时候着实吓了他一大跳,她的眼睛大大的,瞳孔却不似王梓琳般的乌黑,带着点点杏黄,眼角那颗红色的痣随着她的笑容向上扬,反而不似传说中带着苦情的泪痣,更像初生的太阳,她的皮肤不白,继承了华夏子孙的传统,她靠他很近,以至于他能够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散发的舒肤佳香皂的香味和呼吸时带出的酒气,他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只觉心脏在胸腔快速的跳动,呼吸也变得紊乱,他看着她诡异的笑容本能的向后仰却还是为时已晚。
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被一个比他小三岁的小屁孩耍了。可他并不生气,反而觉得这样的游戏十分有趣。
皇甫静醒来时,已是凌晨。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躺在床上的,只觉得口干舌燥,胃里说不出的难受,习惯性的光脚下床去开窗下的落地灯却什么也么摸着,反倒一不小心撞上了一旁放着的书桌,钻心的疼一下子让她恢复了模糊的意识,才想起这不是自己在W市的房间。揉着被撞伤的膝盖,皇甫静慢慢的向楼下的客厅走去。
这是一套两层的复式小楼,父亲皇甫泛青与继母住在一楼带卫生间的主卧,她和王梓琳分别住二楼走廊两边的次卧,中间被卫生间隔开。皇甫泛青本是W市某著名大学的历史系教授专门带硕士博士生,后外调到C市担任D大历史学院院长,由于学习的关系,她并没有随着父亲一起过来,而是在之前的学校读完高一的课程后按照父亲的要求搬过来,同时参加他的婚礼。皇甫静承认父亲的再婚是她要求的,并且是在母亲去世两年后提出,对此皇甫泛青多次问过长得极像母亲的她,她的答案也从来没有变过: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死去的人,失去自己的生活。
她明白,父亲只有四十岁,恰是一个男人最好的时候,她从小到大就见过很多女学生对于父亲的仰慕,那时由于母亲再世,所以没有人会真正的去接近他,最多也是在父亲走过后,惊喜的议论几句。现在母亲去世,她不可能要求一个刚满四十岁的男人因为女儿和去世的太太就孤独终老,她不希望这样,更不愿成为别人的负担。
可是处在这样一所房子里,即使是盛夏,手里还握着温热的水,却仍从脚到心都透着凉。进厨房时她分明听到了来自一楼主卧的笑声,那是父亲的笑,自从母亲得了抑郁症后,她已经六年没有听到父亲这样开怀的笑,她能够听出那笑声里的高兴与幸福。可是,她却像个小偷一样跑进厨房,坐在餐桌旁发呆。
她突然想起了那张被鲜血染红的大床,那样铺天盖地的红,长久的占据了她的生命,那是她长这么大以来见过最艳丽的色彩,那是她母亲用她的生命画的最后一幅画,比她生前画的任意一副都要美丽惊艳。
母亲翁美涵与父亲皇甫泛青是大学同学,一个学美术,一个学历史。皇甫静常常想,一个浪漫天真一个死气沉沉到底是怎么配到一起的。最后的解释是相互弥补才能更好融洽。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父亲经常出差,母亲不是坐在画室画画就是对着一大堆画册发呆,皇甫静多半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玩,她也乐得自在。很多同龄的孩子要么学乐器,要么学画画,可翁美涵从来不允许她进入画室,更不允许她接触任何跟画画有关的东西,理由就是她不适合。皇甫静其实也赞同母亲的观点,之所以取这样的名字就是希望女孩子要安静乖巧,可她偏偏就相反,从小到大都闹腾,十分任性,皇甫泛青曾为了约束她,专门让她练习毛笔字,以便能静下心来,结果不仅没把性子磨乖巧了,还把书房里弄得乱七八糟,皇甫泛青知道自己的女儿就这样,也就放弃了想要改变的念头。
可皇甫静怎么也想不到,那样充满浪漫气息的母亲会患上抑郁症,而且在她刚过完十三岁生日的时候割腕自杀。当他们发现的时候,她只见到那张被鲜血染后的大床以及弥漫着血腥味的房子。
从此,她对于翁美涵的记忆就停留在了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