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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屈指西风几时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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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节已过寒露,西风带凉了。
日向葵倚在船篷上,舷板微潮,渗透着河水气息。阳光在这乌篷小船上跳跃,河上是一片被桨打散了的金光。远方天空却是苍色沉沉。葵阖了双眼。船轻盈分开河面,两岸民宅青檐粉墙,宁静安详扣住了她。
然而此时的天青,却或许是最后的平静了。她的船可以慢,然而不可止,终究是要驶进前方的疾风暴雨中去。
袖中的柳叶刀沾了体温。
多少天涯未归客,尽借篱落看秋风!莼羹鲈脍之思,谁人不怀?她却因还家一事踌躇。然而尽管她将步伐放得慢之又慢,京城仍是近在眼前了。
京城的那所府邸定然依旧,却不知还能再经风雨几何。
她半年前被东风挟着暖意送出家门,而今却是踏着肃杀西风回来了。她知道只要自己手中的东西到了京城,就会是惊涛骇浪,剑拔弩张。
但她别无选择。
八月二十一,三条接踵而来的消息传入天启太尉桢元芹生手中,同时,日向枣的密折亦递至大内。京城暗潮汹涌。
其一,日向葵半年前前往承阜,调查朝中官员与其互通声气,意欲谋逆一事,现已截获文书一封,正在回京城的路上。
其二,襄邑来使已将到国境,名为讨论岁贡变更,实意无人可知。
其三,日前置放岁贡之处不知为何遭逢大火,岁贡处理一向是小心有加,此事必非偶然。
“你在想些什么?”
临了街市繁华,日向枣却有些恍惚,入了季秋,晚风便挟了寒意。他忽然便想起远去承阜的妹妹,千头万绪一并袭上心头,只是望着酒楼下那盏风中飘摇的灯笼发愣,以至于身边友人唤了数声也不曾回过神来。
流架无奈,轻叹口气,刹那间手指轻动,一枚飞镖直向枣而去。
枣听得耳边风声,伸手便将镖抓在手里,看清了镖的样子,回头冷冷道:“乃木流架,你这是什么意思?”
流架轻浅一笑:“我邀你来不是要看你发呆的,你今天晚上还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没想到第一句便这般不客气。”
“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枣啜了一口酒,不想酒竟已经冷透了,“说吧,什么事?”
流架笑道:“我能有什么事?我又不像你,有妹妹要牵挂,有朝廷之事要烦心,我么——”说话间,亦浅酌一口,“独身行走江湖,可比你快意得多,偶尔请你出来喝杯酒,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又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
枣淡淡道:“我的那些事,也不用你关心。”
“你要想的,也不过就那么几件事,”流架微微一笑,“一是你妹妹和她手上的那件东西,然后么,就是岁贡给一把火烧了大半,可是襄邑来使却将要到京城了。”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么,”枣不动声色,信手将酒泼了,“——这酒冷了。”
“反正这一壶也见底了,不如再温一壶?”流架笑道,“说真的,这天下是那鸣海的,你犯不着连这个也替他操心了。”
“我也不想管这些。”
流架低叹:“我明白,葵的那件东西一日不到京,她就一日是危机重重,而且岁贡一案,碰巧又被扔给你了……你是想要置身事外也不能。”
枣闻言,只略挑了挑眉,道:“再温壶酒罢——天气也愈见凉了。”
流架知枣一向好强,绝不轻易向人示弱,即使自己是他多年知交也不例外,见他不愿提起此事,也就不再说些什么,只叫店家又温了两壶酒,两人对酌。
时间流逝飞快,不知不觉间,已敲过三更,街市上早已寂静,酒楼上也只剩了他们二人与稀稀落落的些许酒徒。
枣与流架内力根基均厚,此时并无一丝醉意,两壶酒早清,枣靠在窗上,望着黑漆漆的街道,似乎在看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流架望着他的背影,亦是心事重重。
此时京城看似一片祥和,实则锋芒暗藏,只怕不出一月,便有惊天大事发生。流架心中明白枣的不安,葵的书信一月前抵达,若她即刻动身回京,以她脚程,该是五六天前便到了,但此刻仍音信全无,怎不让枣担忧?岁贡一案,原应归葵所管,然而却她独身在外,只怕枣想起此事,便是心中不定,也正因此,此案至今不见他详查。何况让他忧心的,又何止于葵?流架掌有无孔不入的情报网,便连朝内极秘消息也可探得,却无法掌握葵的行踪,料想她身怀机要文函,定是小心翼翼,不曾露了身份,更不会让人跟踪。是以枣虽心焦,却也不曾向他询问葵的动向。流架知枣心思细腻,却极少表露,他虽多日不曾见枣,却可以想象他忧于内却不形于外的样子,因此今日才邀了他散心,他却依旧心事沉重。
两人各怀心思,无语静默,只桌上灯花轻爆,楼外隐约听得风声。
又不知过了几时,两人突然同时回过了头来,对望一眼。
“有人。”
流架侧耳静听片刻:“大约是八九人,在追一个人。”
枣颔首:“要插手吗?”
“你会要蹚这混水?”流架笑道,“而且虽然夜深,毕竟这还是大街上。”
枣启唇,还来不及说声什么,那几人竟已来到楼下,前头被追逐之人挡下数刀,纵身跃上了酒楼,正落在枣与流架所在窗外屋檐上。他一顶黑纱斗笠,遮住了面容,背对枣与流架,却仿佛毫不戒备,只将心神放在前方数人身上。
两人均未动,然而掩去了笑意。枣的手按上了剑,流架双袖暗敛,指间已夹了数枚血镖。
只片刻间风声暗涌,楼下之人亦是纵身跃起,檐上人连连侧身,避过数刀,双手间厉芒骤涨,一对七寸柳叶刀染了月光,快若游龙,攻人周身大穴。
枣与流架交换了一个眼神,猝然同时出手,霎时镖密成雨,剑气如虹!
数人应声倒地,那使柳叶刀者急急喊了声“哥哥不要”,枣略是一怔,最后一人趁此机会,借了枣出剑之势,向后飞出十余丈,越过临街店铺,消匿在黑暗之中。片刻后听得一声钝响,却仿佛亦为剑气所伤。
已不及再追,那人猛跺了下脚,恨道:“他们那群人追了我近千里地,从承阜一直到天启,一个不慎,还是没能捉到活口!”
流架轻叹口气,俯身一一查看,果真并无活口,回身却道:“葵,你还是将斗笠除了罢,若不是你的柳叶刀,只怕枣也不能认出你来。”
那人闻言略怔了怔,抬手取下了斗笠。
一张少女脸庞显露出来,绯瞳明净而澄澈,修眉仍含几分薄怒,一头紫黑发丝浸在似水月华中,含了几分潋滟光色。
双目流转,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万千沉重,游子已归,然而,江山却将风云变色!
八月二十七,日向葵携密函入宫,途中又遭阻截。
鸣海接过葵呈上的函件,却不看上一眼,只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叹道:“此一路上明枪暗箭,定是辛苦非常,你也憔悴了不少,若你不能平安归来,你哥哥只怕会立马辞官罢。”
葵轻浅一笑:“皇上此话说得过了,哥哥不会的。”
“怎么不会,”鸣海锐利的眼睛捕捉到她左袖上隐有血迹,“你可不知道,今早他在此密奏你已入京之事时,脸色有多难看,不过——”话锋一转,他展开手中函件,“此行可说是大有收获,料不到你可以截此文函。”
“原来皇上心里早就有谱。”
鸣海如何听不出她的意思是说既是如此,又何必要她千辛万苦地跑这一趟。然而他却也是无可奈何,只道:“朕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此时朝中可倚仗之人实在太少,只能托付于你。”
葵低声道:“但是光凭一张文函,并不足以定罪。”
“不错,可是用以压制承阜却足够了,”鸣海淡道,“此时内忧未除,决不可再多外患。”
“若承阜执意……”
“不会,”鸣海断然道,“想‘他’与承阜相交,亦不是真心想要帮忙,否则朕若退位,承阜定是要吞了天启,这样划不来的买卖,‘他’不可能去做。”
见葵略露疲态,鸣海道:“承阜之事到此为止,朕今日宣你入宫,是有事托付,——岁贡失火之事,你已知道了罢?”
葵颔首。
“这案子目前由你哥哥代管,但宫内案件,一向都是你在巡查,此案今日便正式移交于你,此案非同小可,襄邑那方朕不担忧,但是有人胆敢如此妄为,决不轻饶!”顿了一顿,鸣海道,“至于你哥哥——我会派他去会会襄邑来使,是时候废了先帝允下的岁贡了……此事择日朕宣你哥哥再议,你先回去吧。”
葵叩首道:“领旨。”言毕起身离开。
“等等,”鸣海忽道,“手上的伤回去要好好包扎。”
葵却似乎没有听见,已然走远了。
次日,葵晚起了。她已多日不曾安枕,何况原也没有什么急事,因而一睡便到了午后。醒来时阳光已略西斜,透过窗纸在青石砖地上缀成一片和润,似是暖玉碎了一地,
起身。着了一件湖蓝箭袖,正欲以一银挽带束定长发,抬手时却用力急了,左臂一阵钝痛,不由手微一松,挽带落了地。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枣轻轻拾起挽带,抬眸时正对上葵一双绯红瞳仁。
两对无比相似的眼睛,却隔了一条银色挽带,闪着不同的光芒。一双锐利而温柔,一双淡定而倔强。
“今日若不是皇上问起,我还不知道你带了伤。”半晌,枣淡淡道,听不出情绪的语调,然而葵明白。
“哪里有那么严重?我就是因为知道哥哥会瞎担心,所以才什么都没有说。”
枣微抿了唇,轻轻抬起葵的左臂。小心地将袖子略挽,果然厚厚的素白上已染上一丝殷红,见此声音不由更冷:“若真是如此,你又为何特意着箭袖?”葵惯将柳叶刀藏于袖间,平日里从不着箭袖,今日如此,分明有异。
“我没有事,”葵坚持道,“我当哥哥不知道这事,便打算一直瞒了。”
几不可闻地轻叹,示意葵转过身去,枣为她挽定了头发。轻抚了抚葵温润发丝,道:“这是最后一次。”
葵颔首,粲然笑道:“我知道。”
枣一时无言,目光由挽带游曳到碎了一地的班驳亮色,隐匿的柔沁出,氤氲成一片浓烈而纯粹的红,是十八年的女儿红般的颜色,艳丽一如昙华惊泪,胭脂笑。
以葵与他一般无二的性情,这“知道”二字,亦不过说说而已,只不过较之于他,葵的“知道”令人听上去更安心些罢了。
然而此时枣已不想点破,只因前途未卜,即使是敷衍也好,他需要这“知道”二字。
不过简简单单的两字单音,对于他们而言,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安宁。
“哥哥,今日朝议可有什么?”葵问道。她官居五品政令司,执有御赐宝剑,主查皇宫内案,可谓是位低权高,然而毕竟品级有限,入不得朝议,因而朝中大事,均是由身为御史的枣转告。
枣淡淡道:“没有什么,只是襄邑来使或许再过些时日便会抵京,今日不过是略提了些有关这件事的部署。”
“哥哥被派去交涉的吧?皇上提过。”
几不可察地微敛了敛眉,枣道:“不错。”
葵心中一紧。此一来,他兄妹二人等同于是同时处在了内忧外患的风口浪尖上,岁贡被焚,无非是要使襄邑与天启交恶,而襄邑使者此来,也必是另有他意,若有人要趁此大做文章,只怕战事又起,而他二人已是鸣海朝中完全可信的少数人中掌有最大权力的人,一旦获罪,旁又有承阜虎视耽耽,则江山危矣。
而鸣海明知如此却依旧不改敕命,足以说明情势迫人,已顾不得再多留退路。
枣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轻轻在她头上一拍:“呆子,不用想得那样远。”
葵怔忡半晌,终是没再说什么。站起身,置妥了柳叶刀,将袖口收好,对枣一笑:“一觉睡到下午,我从没有这样惫懒过,正事却还没办呢。”
“你这便要着手办案?”
葵笑笑:“那还能有什么正事要办?”忽地一顿,复道:“哥哥先时的案底,待我今晚回来了再说于我听。”
说完推了门便要出去,却被枣叫住:
“你忘了件东西。”
葵微侧头,却见枣将案上一物递到了自己面前。那是柄银穗长剑,剑鞘雕工精美,寒芒内敛,一派华贵之气。
不经意间眉心已蹙起,葵道:“我讨厌带着这东西。”
枣不说话。他一双血瞳含了一丝不容违拗的霸气,投射在葵的身上。
葵也不说话。她的目光里亦隐着一分决不低头的傲,玛瑙珠般的眼里蕴着不逊于枣的气势。
只是这样静静地对视,片刻却好似千载。
葵忽然笑了,笑容浅浅地在嘴角漾开。
“……半年前我说要去承阜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哥哥怎么就总是不放心我呢?”
“你总是教人生气,”枣斜眼望她,“我顾不到你的时候太多,你还是不要再给自己找麻烦才是。”
葵双眼微瞬。哥哥的意思她很清楚,只是带着这御赐宝剑确实有几分倨傲之意,极不合她心,但无意间提起半年前承阜之事,她却不由想起当初她是请了旨后才告诉枣此事,枣虽是生气,但最终也没有多说什么,然而却必然是担足了心的,今日他的眼神,正同半年前的一模一样。
有些东西,枣只会把它埋在心里,永远也不会说出口,比如担忧,比如思念。而葵自己又何尝不是?辗转承阜,曾在市井中滞留,又在高官显贵的府第里做过侍女,甚至想过进入皇宫,每日都必须绷紧了心,然而宁定下来有独处的时间时,只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天启,想起日向府,想起哥哥那双炽烈而又温柔的绯眸。她因为身处危境,必须每一日都绷紧了心神,不能多耗在思念上,然而哥哥呢?若他下朝回来,没有了自己与他议政,或是天南地北地聊些什么,只剩偌大的府邸,以及寥寥数个不会多语的仆从,只怕不仅仅是寂寞,担忧更是噬人。思及至此,葵心里忽地一疼。
“好吧,我带着就是了。”
伸手接过御赐宝剑,铸剑生铁的沉重真实地传到臂上,心上亦是一沉,仿佛那沉重直压到了心上。葵不由抿紧了唇。
略略低头却又抬头笑起来:“那我走了,哥哥。”
枣无声地点头,目光晕染开来,有一分宠溺的色彩。
葵发上的挽带在空气中荡出一袭亮银波光。枣听见她的缎靴在青石砖上远去的声音。侧耳倾听,直至全不可闻,他静静伫立,思绪渐有些恍惚。
目光掠过葵的卧寝,这间屋子与半年前她离开时并无二致,甚至连帐幔被衾也是今年三月她出行前所用的那一套,仿佛愣怔间少去了整整一个夏天,时光直从仲春到了季秋。若不是几上沏了新茶,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的妹妹仍羁留在承阜那个遥远的国家。
青布幔、红木床、刷了红漆的竹书架子、同色的书案、茶几,以及置有一只插了白菊的青瓷梅瓶的花几,看来没有任何脂粉气,然而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这间屋子属于一个少女。
葵不在的那半年里,枣更喜欢在葵的书案上办公事,只有使用她的紫云砚、白玉镇纸时,才会感觉没有那样孤单。
七年前,自他们兄妹二人的父亲去世后,日向府里便遣散了大部分仆人,只剩下十来人,洒扫庭院准备三餐,不待传唤不会平白出现在眼前,此外便再无他人。平日里兄妹俩说笑谈心毫无拘束,待到分别之时,才发现只剩了一地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