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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颜良番外(一):何与同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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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二十一年,芒种。
颍川郡今年的夏收有些惨淡。农户们辛苦耕耘了小半年的麦子没能收到,上一任郡守、郡尉和郡察不是被下狱就是被贬谪,京都里派来的新上任的长官们翻了翻颍川郡这一年来的庶务,头都大了。为了避免这个摊子在自己手上继续烂下去,郡老爷们咬咬牙狠狠心,把各项税务的比例又往上提了几成。
颍川的百姓们日子过得紧巴巴,三伏天里顶着大日头满头大汗地从颖水上的桥上走过时,十个有八个萌生出了下水的冲动——然而一想到家中盼着自己回去的妻儿老小,也只好暂时收起了蠢蠢欲动的心思,该干嘛干嘛。
不过,也有个别人因为这异常炎热的天气受益的。
例如,每条主街必有的茶水棚。
作为颍川一大城,白天的新郑总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再者大秦帝国等级森严,有钱人也未必有权车马出入,因此,行人在赶路赶得口干舌燥时忍不住在茶棚这儿停下来掏钱买凉快实在再常见不过。
而茶棚的老板见多了在酷暑的威压下放弃维持形象的路人,所以,当那个干净清爽的青衣少年走进茶棚时,他免不了多看那少年几眼。
十五岁出头的年纪,十分秀气却不女气的容貌,一半长发以天青色发带束起,几根细发从额上垂落,倒映在宁静的湖蓝色眼瞳里,叫人想起初春时在碧色水面上摇曳的绿柳,充满朝气,纯粹明净。
尤其是当少年带着温和腼腆的笑意用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你时。
“老板,给我来一壶茶。”少年的声音清亮而柔和,态度极为端方有礼。
老板回过神来,一边习惯性地笑着应了,一边暗自揣测着少年的身份——衣着打扮上倒是不显山不露水,但怎么看怎么不像普通人家里走出来的孩子。
这样一个雅致清贵的少年出现在茶棚里,无疑是一个十分惹眼的存在。只是不管是好奇还是惊艳,由于少年身上的那种独特气质,过路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对他得出了一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认知。
因此,探视的目光三三两两地收了回去,坚持得最久的一个青年人在发现少年旁若无人地专注地观望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后,也就一撇嘴角,悻悻地移开视线。
毕竟,也就是路上偶遇的这么一个陌生人,纵然奇异了点,最多不过做了回去后和亲友间的谈资,谁会有兴趣为这一面之缘吃饱了撑地要打探谁?
“阿册,你这个月的生意怎么样?”和青年围案而坐的一个中年汉子猛灌了一口凉茶,随意地问了一句。
提起生意,阿册的脸立刻垮了下来,整个人仿佛在一瞬间被晒蔫了的黄瓜:“嗨!别提了!本来就是个小本生意,赚的也就那么点,现在可好,税一提,得,连本带利一起亏!”想到家里快要揭不开锅的窘境,阿册感到胃部仿佛一阵绞痛。
汉子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安慰:“算了,看开点吧。大家不都这样?自从上次……”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止住了原本想说的话,转而道,“要我说,做生意这种事肯定有赚有赔,现在赔了,以后再赚回来就好了!来,喝口茶,消消火!”他一边说一边笑着倒了一碗茶。阿册拧着眉,有些烦躁地捧起茶碗,便要递到嘴边,可满心的怨气似乎终于因为一个泄口而收敛不住,手捧着茶碗重重地放回木案上,恨恨道:“我也不是那种贪得无厌的人!赔点就赔点,可是老哥,你看我开门做生意两三年,什么时候像现在这么……这么……”他说着说着几乎说不下去,咬着牙捶了一把大腿,“我知道,现在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可是老哥,我们过我们的日子过得好好的,这是倒的哪门子血霉要被那些疯子牵连!”
汉子垂下眼,手中茶水映着眉目沧桑,淹没了话语,无从说起,最后也只能把茶水一饮而尽,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眼前这个满怀怨气的熟人说:“会好起来,总会好起来的……”
阿册仿佛没听到,自顾自地发泄着怨气:“哼!有些人就是不作妖不痛快,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瞎折腾!他们自己找死,结果连我们也跟着遭殃,晦气!”
汉子默默地喝茶。
阿册继续喋喋不休:“我跟你说,我听人家说,这件事和以前死掉的那个九公子……”
话说到一半,突然被汉子极为严厉地喝止:“嘘!你不要命了吗?什么话都敢说?就你这性子,怎么做生意?”
意识到自己刚才有点昏了头,阿册讪讪地闭嘴了。
“上头那些人的事,是我们能说的吗?”汉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管好自己就得了。该怎么过怎么过,其他的,就认命吧!”说到最后,也是无奈。
阿册默了默,道:“我知道。但我就是气不过。”
他还是热血方刚的年轻人,对这世道还未能看透。
汉子也不再试图说服他什么,转而说起了别的事。
两人都未曾发现,那个青衣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
……
长街,行人。生动,鲜活。
这城池依然安稳地活着,即使城中的人被困在无形的囚笼中,越发感到前路渺茫,但至少表面上,所有人都在为了生存而努力地与世道抗争。
为了生存。
这是人的本能。
有多少人能像他那样违背本能地往前走呢?
早已知晓的道理,不是吗?
青衣少年在路边停了下来,视线有些空茫地望着前方。一袭紫衫从人群中一闪而过,他的心跳在这一刹那乱了节奏,然而很快,又习惯地恢复了正常。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子房。”
闻声,张良转过身,便看到了自己的二师兄,颜路。
一身白衣的少年松了口气,温和的眉眼间带着点无奈,朝张良走了过来:“不是说好在茶棚等我?”尽管是责问的话,但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担心对方一不小心会走丢。
张良眨了眨眼,神色带着卖乖讨好的意味:“刚才好像看到了一个熟人。”
“熟人?”颜路有些好奇。
“可惜是看走眼了。”张良弯了弯唇角,十分自然地说。
颜路的目光在张良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而后,他浅笑道:“我们要在城里过一晚,明天再出城。现在还早,子房你想走走吗?”
这一次原本是颜路奉师门之命出来办点事情,张良则是主动要求提出同行。他本来还不清楚为什么,直到确定路线时听张良貌似不在意地提了新郑,颜路才明白过来。
自三年前韩国被秦国吞并置了颍川郡以后,张良没有再来过故地。
而两个月前,原韩国臣民在新郑发动暴乱,企图复国,却被秦国派来的昌平君率军镇压,功败垂成。
好在,现在的新郑并不是一副哀鸿遍野的惨况。
张良却微微笑了:“如果二师兄想看,我就陪着,只是如今这里我也不熟悉,万一在宵禁之前找不到落脚的地方,那就麻烦了。”
这话有几分古怪,但他眼里的抗拒意味颜路看得清楚。虽然不知其故,但颜路自己对参观这座城并无热情,所以很容易就做出了决定:“既然如此,还是算了。我们现在就找一家客栈留宿吧。”
客栈大多开在主街边上,另一面则朝向集市。颜路见张良的情绪有些低落,便没有带他沿着主街寻找,而是穿过街边一条小道入了集市,在集市中边走边找。天色还早,他们所在的这一区域又是之前受动乱波及较轻的地方,加之县府离得近,所以此刻十分热闹。
但张良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颜路有些伤脑筋。回到新郑的张良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那种怀着一腔心事不肯诉诸于人的状态,而这次更糟糕,因为颜路甚至不知道其中缘故。他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下决定以后再也不能随随便便让张良回到这种地方,而当下还是先找一家客栈落脚。
不过,今天颜路的运气似乎不是很好,一条街走到底,一个时辰过去了,遇到的几家客栈都没了空房间。而再过去就是城中百姓居住的坊,入口有人把守,非坊内百姓不得随意进入。
“看来,得掉头回去找了。”颜路有点无奈。
张良的视线却停在一个三叉路口。他有些犹豫,可望着身后那条渐渐传来喧闹人声的街道,张良心底生出几分倦意,终于作出决定,说:“我记得一个地方,应该可以过夜。”
颜路心中存有疑虑——张良已经离开三年,他所指的地方,如今还在?
不过,颜路还是点了头。
从那个路口开始,越往下走,沿途所见的景象越是冷清。从布局来看,之前应该也是一处繁华闹市,如今却寂寥无人。颜路一边走一边回想,忽然意识到,距离这里的不远处,就是不久前新郑暴动的重灾区。
颜路不由自主地看向张良,而此时,张良的神情也和刚才全然不同。
一样的安静,不一样的恍惚。
又路过一个街角,张良猛然停步,目不转睛地盯着左侧,眼睛里有什么强自压抑的情绪似乎下一刻便要克制不住。颜路随之看去,看清楚时,不免也有些诧异。
那是一栋几乎被彻底烧毁的建筑,从废墟的规模来看,大约也能推测出它曾经的富丽华美。
张良脚下一动,似乎打算走过去。
但颜路忽然伸手拉住了他。
“如果这就是子房所指的借宿之地,那看来我们还是必须回到刚才那条街上。”颜路淡笑着说,眸色温和。张良收回了视线,嘴唇微动,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垂下眼,道:“……不是这里。”
颜路笑了笑,并未松手:“那现在应该往哪里走?”
他没有问张良这是哪里,也当然猜得到这里应该不是张良要去的地方,更甚至,隐隐约约知道是什么地方。张良对这整座城都含了几分留恋,可能让他有这种反应的,必然不是寻常地方。再加上曾毗邻闹市,不会是谁的宅院,联系过去偶然得知的消息,不外乎就是那个地方了。
但既然并非目的所在,何必久留耗费时间?
记忆终究属于过去,可以放不下,却不能沉湎其中。
张良默了默,最后看了一眼那栋废墟,便朝着原来的方向继续往前。
没走多远,张良再一次停了下来,这次则是在一家客栈门口。客栈很小,挤在两家店铺中间几乎找不到门。客栈中冷清空旷,大堂的食案上都积了一层灰,柜台后无人镇守,只有一个年轻的小二趴在门口附近的食案上睡觉。但这个小二倒是警觉,在他们跨过门槛时就抬起了头,精神不济地看了看两人,背书似的念道:“住宿十文钱一夜,房间不分等,茶水管够三餐没有,两位客官要几间房?”
颜路多多少少还是对这情况感到意外,一时没反应过来。张良倒是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说:“要一间伙计住的卧房,呆一夜,价格减三成。”
……伙计住的卧房?
颜路和那个小二都有一瞬间的呆愣。
小二狐疑地看了看张良,几乎要怀疑对方是来找事的——如果不是知道自家这间客栈一穷二白以及认为这两个人的气质看着不像闹事的。
“这不合我们店的规矩。”
“谁说不合?”张良淡淡答,“你去问你们老板。”
小二被噎得有点郁闷,可愣是被张良的态度镇住,想了想,果真老老实实地爬起来钻进了后堂。
颜路看着张良:“你怎么知道老板在店里?”
“我自然不知道。”张良露出一丝幼狐般的笑容,“不过,试试不就知道了?”
颜路:“……”
很快,小二就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十分好奇地看了看张良,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老板说可以。两位跟我来吧。”
张良却没动,目光落在小二身后:“你们老板呢?”
“啊……这个……”小二抬眼望天,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们老板说他在睡觉。”
颜路的表情顿时有点精彩。
张良却黯了神色,短暂沉默后,问了另一个问题:“店中可有铁锹?”
“有……诶,客官您要铁锹干嘛?”小二有点懵——该不会真是来砸店的吧?而且还不自备工具这有点太过分了吧?
张良没回答他的疑问,从腰间钱袋里取出十五文钱搁在旁边的食案上,云淡风轻地吩咐:“十文住宿费,五文租借费,麻烦你稍后把铁锹和毛巾被褥送到我们房里来,在下先谢过了。”
小二听得一愣一愣的,而张良已经转头看向颜路,笑道:“二师兄,我们走吧。”说完,不等小二反应过来,就自己走向了后堂。
张良带着颜路直接进了后堂的一间房间。房中空旷,器物陈旧,且几乎只有一张床板。颜路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稍有点无奈地轻叹:“这也是以前的据点?”
张良点头,也不打算隐瞒:“嗯。有时候不方便去紫……去太热闹的地方,就会来这里。”
“留宿过?”
“嗯。”
颜路忍不住笑了一下。
张良看到,有些不解:“二师兄笑什么?”
“没什么。”颜路摇头,“只是没想到你住得了。”
张良不由自主地弯起唇叫,道:“一开始确实不习惯,不过还有其他人,何况公……”他再次顿住,笑意忽然就淡了,“其实多几次就习惯了。”
那时候他是所有人中经历得最少的一个,在这种地方过夜自然也是因为他们才得以体验到。
周围陷入沉默。
“可惜的是,他们现在都不在你身边。”颜路突然说,“而子房你或许更想要独自回忆过去。”
这语气有些……凉,还有一丝几乎难以觉察的不悦。
张良怔了一下,抬起头时,颜路已微微笑了:“这家客栈不提供膳食,趁着天还没黑,我去外面找找,你留下等我。”
张良沉默地看着颜路转身离开,终于有另一种名为不安的情绪被牵动了。
是他的错觉吗?二师兄好像……生气了……
颜路一直到宵禁时间快到的时候才回来,手上拎着膳食,也不知道是真的路途遥远,还是刻意迟归。但他回到房中时,却不见张良。
卧榻已经铺好,食案明显也被擦拭过,然而张良要小二送来的铁锹却不见踪影。颜路稍加思索,放下膳食,转头去大堂找那个小二。
小二正在就着凉水啃一个烧饼,见颜路来问,挠了挠头,只说并没有看到张良从大门出去。
那也就是说……
颜路转身回了后堂,穿过几道走廊,掀开一道脏兮兮的布帘,便来到了客栈的后院。
一棵四人合抱的槐树生长在后院中央,太阳已经落山,光线尚且明亮,所以颜路还是能清楚地看到,那个已一种不合礼数的姿态箕坐在树下的少年,确实是他的三师弟无误。
沾了新鲜泥土的铁锹躺在一边,树下有块地面被挖开,地里埋了三坛酒,其中一坛已经被取出开了封,歪歪斜斜地立在张良的手边。
醇香的酒味弥漫在四周,颜路却开始觉得头疼。
早知道张良拿铁锹是为了挖酒喝,那他说什么都不能把张良一个人留在客栈。
颜路弯下腰,提起已经开封的那坛酒晃了晃,初步判断出张良大概喝了有大半。他揉了揉眉心,走到张良面前蹲下。
张良靠着槐树,闭着眼,呼吸安稳,如果不是从两颊蔓延到耳根的绯色出卖了他,根本看不出是喝多了酒。
看这样子……晚饭是别想吃下去了。
颜路十分无奈,然而再无奈也不能把张良丢在这里睡一夜。他捏着袖子擦了擦张良额头上的汗,开口唤道:“子房,醒醒。”
张良在颜路的呼唤下慢慢地睁开了眼,湖蓝色眼瞳中水波轻漾,脸上一片懵懂。颜路忍了忍,才克制住了揉揉他发顶的冲动,转而向他伸出手,说:“起来吧。”
醉酒的张良反应总比正常情况下慢很多,听到颜路这句话之后,有那么一会儿,他并没有动,只是略茫然地盯着颜路摊开的手掌……然后,总算是抬起手放了上去。
颜路耐心地等到此时,才握紧张良的手站了起来,顺便把张良也拉了起来。
但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喝太多的缘故,张良站起来之后重心不稳,直接倒在了颜路身上,下巴抵在他肩上,沉甸甸的。
颜路只能抱着他防止他滑下,内心开始担忧明天两人能否顺利地按计划启程回桑海。
唉……迟一点回去就迟一点回去吧。否则让掌门师兄看出端倪的话,自己又得落个“疏于看管”的罪名了。
颜路正打算把张良抬回去,没想到的是,张良突然伸出手抱住了他。颜路怔了怔,便听到张良声音极轻地开口,道:“二师兄,我心中难受。”
颜路默了默,十分冷静地回道:“难受也不能喝那么多酒。”
张良喃喃:“我只喝了一坛。”
不……你连一坛都没喝完就倒了。
颜路心中如此想,嘴上却说:“我不在的时候,不许你喝酒的。”
“但是二师兄自己走了。”张良的声音细听之下似乎有点委屈。
颜路竟无话可说……
张良继续说:“他们也都不在。”
“……”
颜路叹了口气,心道堵不如疏,至于自己心里的那点不舒服,还是暂且搁下。
“谁呢?”
“公子、卫兄,还有紫女姐。”张良慢慢地说着,“酒,是他们埋的……约好,当作我加冠的贺礼。”
原来如此。
颜路把张良渐渐往外滑的头扶了一下,耐心地顺着往下问:“那为何要提前开封?”
这一次,张良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回答:“我可能……很久很久,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颜路目光微动:“为什么?”
“他们……早已忘了自己是谁。”张良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然而语气中潜藏的悲伤与无奈却无所遁形。颜路没有料到会是这个回答,却在一瞬间懂了这一天张良的种种异常。
然而,谁又有理由去指责他们呢?
“但是,迟早,我会再回来。”
等到,有足够的能力,唤醒那些沉睡不起的人时。
颜路淡淡笑了:“嗯,师兄相信你。”
“嗯。”张良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时候,二师兄再……和我一起来。”
这话带着几分孩子气,而颜路也只是像哄着稚子一般,应道:“嗯,好。”
在颜路看不见的地方,闭着眼睛的张良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微笑,随即,再度睡去。
而最后这段对答,被两人不约而同地遗忘。直到若干年后的某一日,于记忆深处翻出这蒙尘一幕,方知命运早已在不知不觉之中借各自之口落下了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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