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人头》浊酒生

25、贰拾肆

　　贰拾肆

　　耳边隐约有些人声，远远近近的听不真切。有一只手搭在额头上，带着些许药草的苦味，只稍作停留便挪开了。

　　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除了那手碰过的一处有知觉，其余地方都好似冻成了冰，便是想要稍稍动一动手指亦是不能。而在额上的一丝暖意褪去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更为刺骨的寒冷。

　　终于他睁开了眼，只觉得眼前是带着炫光的，白花花的一片，一时分不出到底身处何处。

　　喉头干渴得好似针扎，嘴里还有一股子血腥味。身上则压着颇为厚实的土布被褥，叫他胸腹间颇为憋闷。

　　老鬼眯起眼，望了望四周，看见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妇坐在床边。这妇人做农家打扮，穿着洗的发白的粗布裙裳，头上拿荆钗随意挽了一个发髻。老妇见他醒了，便起身走了过来，拿手在他额上探了探。

　　这个妇人衣着打扮俱与一般农妇无二，但这一双手断然不会是乡下女儿应有的。五指细软，略有薄茧，骨节却是极为匀称，指腹也很圆润。只有娇养在深闺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门千金，才有这样的一双手。他愣愣盯着那老妇看了片刻，才恍然想起应当开口相询。正在此时，打门外走进来一个端着碗的年轻人。

　　是阿七。

　　阿七还是穿了一身惯穿的青布衫，把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截小臂来。他拿着托盘端了个细白瓷碗，朝这边大步走了过来。老鬼见他朝自己这边扫了一眼，却只当是并不认识自己一般，仍是冷着脸一言不发。

　　他心下有些诧异，先前叫阿七自行离去，怎的此时却和自己到了一处？还有那仍坐在一边的老妇却又是谁？肖凛寒一行人如今又去了哪里？他本欲开口相询，谁料一张嘴还没挤出一个字，就猛烈的咳嗽了起来。这一咳嗽，只叫他觉得胸腹间无一处不痛，嘴里的血腥味也浓厚了几分。

　　见他咳嗽起来，阿七忙把手里的托盘放在床头案几上，扶他坐起轻轻拿手抚着他的背来替他顺气。那老妇则去一边大柜里寻了件冬袄，拿与他披在身上。老鬼咳了好一阵子，才勉强止住。只是胸前愈发的痛了起来，却不知是为何。

　　阿七皱着眉，先把被角细细掖好，再拿起碗吹了吹。闻着那一股子浓郁的苦味，老鬼心中暗自叹息，不知这又是熬了多少斤黄连。饶是如此，他还是伸手接了。阿七怕他手上无力，拿手捉着他捧着碗的手，扶着他让他把药喝了。

　　他把空碗交予阿七收了去，自己则四下打量着房间的步骤。许是看见了他四处张望，原本安静坐在一边的老妇忽然开口道：“先生现下可好？”

　　老鬼正欲答话，阿七却抢先说道：“十分不好，当胸一剑，不死已是万幸，如今好容易才保下一条命来，切莫要乱动乱想了！”他这话不像在答那老妇，倒像是对自己说的。老鬼略觉诧异，阿七素来极通人情，如此说话却有些反常了。他望过去，见阿七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伸手替他把起脉来。

　　妇人见此，直笑着说道：“好歹是救下来了，我也算放了心。总算去的及时，若是再晚去一会儿，此时怕是见不到先生了。也多亏君大夫妙手，您这样的年轻，医术却已不逊于杏林国手。”

　　阿七连道惭愧，老妇人也不多说，取了托盘推门出去了。老鬼望向阿七，心想他原来姓君。阿七垂着头，眼下一片乌青，看上去比之前憔悴许多。今日他言行之间与往日大为不同，好似变了一个人。

　　“我原想着若是我不在，你无所牵挂定能保自己周全。可我却没想到，让你独去，你却差点死在这里。”

　　他开口得极为突然，倒叫老鬼不知如何应他。若是阿七不说，他却也不知自己给人当胸捅了一剑。他没想到在这里会见到肖凛寒，更不知晓此生会遇到如此奇诡之事，此时他只庆幸好在先前让阿七走了，不然他必要搅进这一滩浑水中。

　　但阿七现下看上去像是极为生气，看着他冷冰冰伴着的脸，到叫自己心中莫名有些愧疚。

　　阿七说了那些话，也并不是想听他如何解释，他自叹息了一声，把老鬼的手放进被子里，又去寻了些衣服卷起来放在他腰下垫好。他脸上虽带着些怒意，手上却还是极为小心的。见他如此，老鬼只觉着心中徒然一酸。

　　他没想过时至今日，还有人能这样待他。只有在极为年幼时，师父曾如此心细的照顾过他。而他却因着一时冲动，破门而去，师徒情分也就此断了。先前能见到师兄一面，已是难得的机缘，却不知道此生可还有机会能再见师父一面。

　　他后悔了，他不该如此痴傻得把一颗心捧给肖凛寒，把师父师兄的心踩进泥土里。他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后悔过，但他便是心中悔恨之至，也只得忍在心里。他心中痛极，脸上也自然的显出几分悲色。

　　阿七望着眼前这一张惨白的脸，只觉得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他只略一迟疑，便伸手扣住老鬼的肩膀，轻轻搂住了他。

　　“抱歉……”他把头埋进老鬼的肩窝里，极小声的嘟囔着。他感觉怀里微凉的身体僵了一下，便松开了手，转而侧头把嘴唇贴在老鬼的颊上亲了一亲。

　　老鬼只感觉叫阿七亲到的一小块皮肤好似被火烧了一般，火辣辣的，甚至还有些疼。他望着这个面容干净的青年，自喉头挤出几个干涩的气音，却是一个字也讲不出来。阿七只望了他一眼，便把头垂下，露出两个通红的耳朵来。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声音还细得几乎听不到。

　　他说：“你若是不喜欢，便只当不认识我这个人，不要同我讲话，也不要看我。我自也……不会再多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