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无法实现的诺言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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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听得还清楚吧？”
“诶？你问我在哪？这种小事别在意啦。”
“嗯，我是遇上麻烦了，但是——别说你要过来救我这种话，已经......没那个必要了。不用了哦，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
“不——行——，反对意见不接受。你就好好呆着家里吧。”
“啊对了，麻烦你帮我给露西道个歉，以后都不能帮她庆祝生日了，这次还错过了，有点......可惜呢。”
“嗯......那么，来生再见。”
“嘟——嘟——嘟——嘟——......”
相比之前的那段录音，这段明明没有任何的价值，但是他就是不想删掉。回放了又回放，把它复制了好多次，分别存在不同的地方，好像生怕这一小节声音消失了一样——即使它的主人已经消失了。不仅仅是这一段，那个名叫艾伦·赫伯特的人发给他的所有语音信息，都被他好好地细致地麻木地复制保存了下来，还有他发来的邮件，写过字的本子，遗物中那个不起眼的、刻上了艾伦·赫伯特的名字的磨光了的“狗牌”，所有所有的东西，所有能够证明艾伦·赫伯特这个人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证据，都被他拿回了家，收拾出了以前两个人曾住过的那个小房间，安安稳稳的全部放好在里面。安德烈·米德尔顿一边听着亡友在离开之前对他的温和嘱咐，一边大脑完全空白、麻木得无法思考地把那些东西放进那个小屋。
从看到艾伦的最后一面到现在过去了差不多整整三天，期间他一滴泪都没有掉，默默地收拾艾伦的东西，默默地收拾屋子放好那些杂七杂八的“破烂玩意儿”——他曾经这样笑着评价艾伦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孩子气的收藏品——在那个大男孩儿明知自己时间不多还那样不知慌乱的言语里，安德烈什么感情都感受不到，唯有的就是一片空白，真正空无一物的空白，比漫无边际没有一丝光线的黑暗还要纯粹的空白。在很久以前他曾经想过，要是重要的人死去了，他会有什么反应，在他的想象里——或者在那些电视剧、小说的描写里——他应该在得知噩耗的一瞬间鼻头发酸，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但是，不幸的是，他没有。在看到艾伦那样可怜地——噢上帝保佑，那个总是嬉皮笑脸的家伙绝对不会这样承认的——躺在那个脏兮兮的小巷子里的时候，安德烈的大脑就瞬间切换到了那种空白之中，没有具体的悲伤感觉，也没有所谓的......生前美好回忆全都像放电影一样挤满大脑。没有，安德烈只是膝盖一软跪倒在他身边，颤抖却神志清醒地拨打报警电话请求支援，然后，他冷静地摸了摸艾伦的颈动脉，再然后，就一直保持着呆若木鸡的跪坐姿势直到同事们的到来。
把最后一件东西——艾伦用过的、从十几年前开始断断续续记录着生活里各种事情的日记本——按那家伙的习惯斜斜的摆在桌子上之后，安德烈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伸展了一下蹲麻了的腿，最后看了一眼收拾好了的小房间：双层儿童床，一张大书桌，一个足以藏进去五个人的大衣柜，摆满了各种奇怪的书和奇怪的小玩意儿的大书柜......就好像回到了以前，艾伦和安德烈少年时代的尾声。现在这个小房间装满了回忆，就像是一口巨大而沉默的棺材，承载着逝去的人和苟延于世的人最后的回忆。
继续头脑空白着，安德烈退到门口，最后看着那个房间，慢慢的关上门。咔哒，门锁合上，他转过身来，夕阳的光线透过蒙上一层灰的玻璃窗照进来，洒在安德烈面前的地板上。前面是一片雾蒙蒙的金黄色，家里养的混种金色大狗布鲁斯站在那片金色里歪着头看着他，有些小心翼翼地摇着蓬松多毛的尾巴——这只大笨狗，好像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似的，这两天老是用一种湿漉漉的眼神望着他，摇尾巴都显得那么小家子气了。
安德烈想起那个家伙捡到布鲁斯的时候，那是一个春天的黄昏，身上脏兮兮的金毛少年亲昵地抱着比他更脏的金毛小犬，在回忆里显得雾蒙蒙的浅金色夕阳光线里冲着他笑，金色的少年和金色的小狗，都有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就在那一瞬间，曾经的回忆像最终冲破河堤的洪水一样喷涌而出。那个家伙所有的东西都被锁在门后了，但是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着他的气息：擦拭地板时滑倒的囧样就浮现在眼前，在门廊下打盹时安静的呼吸声好像就在耳边，下了晚班装作要累死了一样故意倒在他身上揉乱他的头发时手指掠过头皮带来的轻微触感，现在还搞得他觉得头上发痒......安德烈终于支撑不住了，空白之后，爆炸一样的回忆挤满了大脑，他顺着坚硬冷漠的门板滑坐在地上，抱着凑近的布鲁斯，把脸埋在它蓬乱的金色长毛里，最终放弃一切抵抗地嚎啕大哭起来。
“你......你确定你没事了吗？”上司忧虑的看着他，接着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嗨，不用硬撑，我能理解，你想休息到什么时候都可以，没问题的。”
安德烈有些哭笑不得：“我没事了，真的。我还没......脆弱到那种地步。”他说得很是自信，就好像昨天在家里哭得浑身抽搐的窝囊废不是他自己一样。他顿了顿，在做出了很久的纠结之后说道：“我......嗯......很抱歉，我可能暂时没法工作。”
“我也没苛求你现在就工作啊。”上司和蔼地看着他。
上司的体谅让安德烈很感动，他踌躇了一会儿说：“呃......我是想请个短假。我知道......身为重案组组长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之后临时跑掉很过分，但是我......”
上司挥挥手示意他打住：“没问题，你想请多久的假都可以——这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在这种情况下我要是不准假那就太不近人情了。说吧，你想去哪？我都能帮你把交通什么的全部安排好。”他还来打了个趣。
“是......葬礼。”
上司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米德尔顿，我觉得你需要想想别的事情，你需要好好放松一下。你明白吗，大家都很关心你。”
“我知道，我......我很感谢你们的关心，但是......但是我，我只需要这个短假就好了。”安德烈望着上司，脸上浮起淡淡的安定的笑容，“我没事，真的。”
就这样稍微僵持了一下，上司最终叹了口气：“好吧。没问题，你走吧。现在走都行，后续的事情——我帮你安排。”
——就这样，安德烈·米德尔顿，因公殉职的艾伦·赫伯特的挚友，踏上了离开厄洛斯的旅程。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一个人离开厄洛斯，以前外出办公的时候，身边总会跟着艾伦那个话痨。那个永远有着用不完的精力的家伙从屁股挨上车坐垫就开始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什么鸡零狗碎的事情从他嘴里出来都好像是值得各大媒体连篇累牍大肆报道的重大事件。也是托了那个废话精的福，安德烈才能发现身边有着那么多那么多被他忽视了的东西——和艾伦相比，他从来都是迟钝而内敛的那个——艾伦会告诉他厄洛斯这个由钢筋水泥所铸成的庞大城市中难以觉察到的四季变化，艾伦会告诉他周围的人在一个个细微举动中所体现出来的喜怒哀乐，艾伦会告诉他什么时候越过高耸的摩天大厦森林能够看到藏青色天空里辉煌的星河......艾伦会告诉他，他的生活里充满着奇迹和未知，但是现在的安德烈，只能看到晦暗的前方道路，昏黄的路灯洒下虚弱又虚伪的光明的残像。
回忆是个危险的念头。安德烈强制性地拉回自己的心绪，企图在沉睡于后座上的布鲁斯浅浅的呼噜声中寻找安宁和冷静。十多年来第一次要强迫自己习惯没有那个烦人精在身边聒噪的情况，一想到这个，安德烈就觉得双手开始出汗，呼吸不由得混乱起来。就好像只有一个新人水手的航船正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前行，突然发现从前一直依赖的仪器全部丢失，纵使没有风浪，却一直让人在风暴将至的恐惧里浑身战栗。
冷静，冷静。安德烈这样安慰自己，失去他，有人会比你更加痛苦。他这样安慰自己，却是越安慰越觉得孤独和苦涩。他和艾伦都是孤儿，以前寄养的人家也由于一些事情基本和他们断了联系。虽然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但是艾伦有个未婚妻——想到这个安德烈就是一阵腹部绞痛——在事情发生之后的第一时间里，那边就立刻赶了过来，在安德烈失魂落魄的状态下接手了艾伦的一切后事......并且，还耐心地等待着他从打击里勉强恢复过来，赶到那个家族所在的戈兰市参加挚友的葬礼。
贴心的露西·特洛乌德小姐坚决不同意艾伦葬在厄洛斯——幸好她做了这个明智的决定，要是他真的在这个令人厌恶的城市里长眠，安德烈估计要抑郁而死。
想到露西，那个有着金绿色双眸的活泼少女，安德烈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手足无措：不仅仅是因为她是艾伦的未婚妻......她是，那样一个——总是带着明媚而光彩照人的自信笑容的女孩，安德烈简直不敢想象她在得知未婚夫死讯的时候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她会比你更伤心，所以说，收起你那孩子气的伤感吧，到时候面对她......面对她，你应该——像个坚强的男子汉——像个......像个......安德烈感到一阵泄气，前面红灯亮起，他的心情随着汽车引擎的声音越来越低。
到时候再说吧。从不知道什么是退缩的安德烈·米德尔顿，第一次想要临阵脱逃。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她。
漆黑的天幕落下，不见一丝月光和星影，路灯有些软弱无力地闪烁着，脏兮兮的黄色光线一明一暗，就好像离岸的鱼的嘴唇在一张一合。夜已深了，连不夜之城厄洛斯都即将陷入沉睡的深夜里，人行道旁斑驳生锈的护栏上，一个幽灵般的少女像一只黑色的沉默的鸟儿呆坐其上。
刚开始安德烈以为那是一个在厄洛斯随处可见、已经成为稀松平常的雏//妓。少女有着苍白无力的皮肤，在肮脏而暧昧的黄色光线下，浅蓝色的静脉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像是静默的海豚跃出雪色的波浪；少女有着漆黑如夜的长发，长发像闪亮的黑曜石瀑布直泄到腰，额前的刘海轻吻着羽翼般的睫毛，卷曲的柔软睫毛之下，海蓝色双眸闪烁着星云那种朦胧又绚烂的光辉。一身黑色的洛可可式连身裙包裹着少女娇小的身躯，细瘦精致的躯干淹没在浪花一样层层叠叠的黑色白色的荷叶边和蕾丝里。一个苍白而安静的洛丽塔，在某个精神有点问题的作家笔下细腻美丽得让人光是想一想就会浑身战栗的洛丽塔。那个洛丽塔式的未成年——或者说看上去应该才十多岁出头的——小女孩像个精致而不可触摸的陶瓷娃娃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肮脏残破的路灯光线和生锈腐朽的人行道栏杆交织形成的废墟般的景象里，就好像除了她自己，身边的世界都不存在一样的感觉——这多少让安德烈有些好奇，而且有些让他怀疑自己之前的理论——她看上去像一个走丢的普通、漂亮的小女孩，而不是，“那种”小女孩。
绿灯还没亮，犹豫了一下，安德烈摇下车窗，带着试探和谨慎向那个孩子开口问道：“你好......？”
小洛丽塔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仍然瞳孔失焦一样看着不知道虚空中的哪一点。
“我是厄洛斯市的警察，”安德烈耐着性子继续问道，“有什么......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小女孩像是大梦初醒一样扬起头，虚无的眼神蔓延过来，只在安德烈身上轻飘飘地划过，注意到了他眼中的关切，接着又像个关节不灵活的木偶，转动着小脑袋望向四周。
四周并没有人，在这种恶魔都该睡觉了的时候，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高楼上的霓虹灯昏昏欲睡，闪烁的路灯还在勉强坚持。少女最后又把目光转到有些不耐烦了的安德烈身上去，视线慢慢聚焦：“你在......跟我说话？”
安德烈有些哭笑不得：“当然是你——小家伙，需要帮助吗？你迷路了吗？”实话实说，虽然这个小孩子看上去很奇怪，但是有着风铃一样漂亮嗓音的漂亮小女孩还真是让人无法生气。
一丝奇怪的明媚从少女没有表情的脸上闪过，她从栏杆上跳下来，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然后带着完全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成熟气度慢慢地向安德烈走过来，在车窗前停下。她直直地望着安德烈，目光仿佛能把驾驶座上的那个男人戳一个洞：“我需要，警官先生，你能看见我——那么我需要，我需要帮助。谢天谢地，这个人总算是出现了......”
“嗨等等——等一下？”安德烈有些后背发凉，“你在......你在说些什么？小朋友，你还好吗？”现在安德烈完全怀疑车窗前的少女精神上有些问题，对付精神病可不是他的专长，“你......你迷路了吗？还记得自己的家在哪里吗？”一边应付那个女孩，安德烈在暗地里摸出手机准备拨打厄洛斯市救助站的电话。
少女摇摇头：“不记得了——事实上，我除了我的名字其他的一切全都不记得了，包括家人，朋友，居住地......还有我的死因——所以我才需要帮助。”
安德烈有些拘谨地在安全带的束缚下艰难地动了动身子，镇定地对她说：“我觉得我帮不了你——嗯，我现在给救助站打电话，让他们来帮你好不好？”这种还是请专业人士来处理吧，我可没那个能耐——并且，天哪天哪，我都错过两个绿灯了。
少女扬起一边眉毛，脸上闪过的表情应该称之为“不屑”：“维多利亚。”
“啊哈？”
“我的名字，维多利亚。”少女看着正在呼叫专业人士的安德烈，歪了歪头用一种惋惜的语调说，“你还是省省你的电话费吧，没用的——你刚刚没注意到？我没有影子，这个在大多数文化里似乎都能视为鬼魂的标志。”接着她指了指脚下，然后反应过来：“——噢我忘了你现在坐在车里可看不到。那么，警官先生——把窗玻璃升上来。”
安德烈没空搭理那个精神失常认为自己已经死掉了的神经病少女，他简短的对救助站的工作人员说明了自己的处境和位置，接着放下电话，发现少女相当好脾气地等他说完，再次重复了一下自己的请求：“升上窗玻璃，我证明给你看。”
哦天哪，求你放过我吧。安德烈有些欲哭无泪，为了不刺激那个小女孩他乖乖地按下按钮，玻璃在轻微的嗡嗡声里慢慢地升了上去。车中顿时一片寂静，布鲁斯安宁的呼吸声再次变得响亮起来。
“好吧，给我‘证明’一下试试......”安德烈心怀不满地随口嘟哝，嘟哝还没结束，之后的话语就被噎在了喉咙里：少女伸出右手，慢慢地伸向光洁的车窗，好像准备抚摸一样，然后那条细瘦苍白的胳膊径直穿透了玻璃探到车身内部。还没有结束，自称“维多利亚”的小女孩向前探出身子，先是小巧的头，然后是天鹅般的纤长脖颈，然后是闪光的黑色丝绸以及层层荷叶边与蕾丝包裹的上半身，穿透了封闭的车身，维多利亚像是冰雕一样没有表情地看着呆若木鸡的安德烈：“这个......算是证明吗？”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无法实现的诺言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