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情缘》清风绿荷

14、第13章

　　从山上下来后，两人直奔超市。

　　在那里，一汝挑选了西红柿、青椒、牛肉。而冰只是推着推车跟着。对他来说，买菜，是人生字典里的又一个新鲜词，这么多年，他几乎都忘记了家的味道。或许，家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而已。

　　“你还喜欢吃什么菜？”一汝把挑好的牛肉放进推车时问道。

　　“芹菜炒肉丝。”似乎很多年前，有这么一道菜吸引过他。

　　“那我们再去蔬菜区。”一汝笑着拉了而冰就走。

　　一大把一大把的芹菜摆在架子上，似乎还带着露珠，而冰随手拿了一把，正欲放进车内，一旁的一汝笑道：“那个不行，太老了。”说着另拿了一把，教他，“要选颜色浅一点的，用指甲掐一下根部，一下掐断了才好。喏，象这个最好。”他很认真地看着，虽然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买菜的机会。

　　两人从超市出来时，拎满了大大小小的购物袋，而冰很艰难地腾出手来打开车门，不觉发笑：“不就一顿饭吗？倒弄得象搬新家似的。”

　　而冰的家很小，却很别致，里面散发着香水和男人的味道，四面的墙壁粉得雪白，房间正中间的那块儿木质地板被换成了相同大小的镜子，走在上面有明晰的倒影，象刚刚复活的灵魂一样。房间里的床很低，从床单到枕套到被子，全部是白色，有种象酒店又象医院的近乎病态、绝望又极致的美。

　　一汝是第一次走入这个空间，眼前的一片白多少有点让她吃惊。火样的青春，不是应该有更多的色彩相伴吗？

　　“你有洁癖吗？”一汝问道，以此来缓解内心的不安。

　　“没有。”而冰扯了扯嘴角，“我只是喜欢这种尖锐的颜色而已。你先坐一会，我把东西放到厨房里。”

　　一汝在白色的床上坐下，抬头四望，床的一端靠着墙壁，墙上挂着一幅照片，象是一片落叶。

　　“你干吗挂一落叶的照片啊？”她忍不住叫道。

　　而冰刚从厨房端了杯水过来，听她这么一嚷，不禁笑了：“那不是落叶，是枯叶蝶。”

　　枯叶蝶？一汝又仔细看了看，那纯粹是一片枯叶——灰黄的翅翼壮若栀子叶，毫无生气地停歇在一枝枯茎上。

　　“有那么难看的蝴蝶吗？”印象中的蝴蝶都有着娇艳如花的容颜，有着轻盈柔曼的舞姿，有着精巧华美的翅翼，而眼前的这只蝶，一只蝶所应有的一切，它都没有。

　　“是蝴蝶，只不过是一只失去美丽的蝴蝶。这是它生存的需要。”他把水递给她，淡淡地说。“它是个智者，果断地用美丽换取着生命，我们应该尊敬它。”

　　一丝怅然隐隐在一汝心底泛起，枯叶蝶，多么凄美而形象的名字。不知当它栖息在枯枝上，悠然地呼吸自由的空气时，是否会怀念那缤纷的身影？是否会记起那摇曳的舞姿？

　　“我们可以准备午饭了吗？”他看了看表，似乎不想再这个问题上做过多的深入。

　　厨房很小，只能容一个人在里面操作。

　　“东西我都摆好了，接下来就是你的时间了。”他靠在厨房的门框上，似笑非笑。

　　“你平常一个人怎么吃饭的？”她望着眼前新买的刀具、调料，忍不住问道，“厨房倒象是茶水间。”这里唯一不缺的，是喝水的杯子。

　　而冰呵呵一笑，并不回答。

　　一汝忙碌的身影，让这个洁白的让人窒息的空间有了家的感觉，一丝别样的情愫在而冰的心头慢慢荡漾开来。

　　一汝做了两菜一汤，是尖椒牛柳、芹菜肉丝、西红柿蛋汤，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盘兰花豆，那是她在熟食区看到后偷偷买下的。

　　“我可是好久没吃家里做的饭了，”而冰说着拿出了一瓶红酒，“为了庆祝这伟大的日子，我们得喝点酒。”床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吧台，里面摆着各色各样的酒。

　　一汝的酒量并不好，却也并不想扫他的兴。两人一边喝一边说着话，不知怎么就说到了母爱。

　　“你知道我最难忘的事是什么吗？”一汝把玩着眼前的酒杯说道。

　　“是什么？”而冰用手抓了一颗豆子放进嘴里。一汝觉得他这个动作潇洒极了，也学着他的样子抓了一颗。

　　“我记得有一年妈妈的生日，我用攒了好久的零花钱给她买了一个花瓶。一路上我蹦蹦跳跳的，只想着快快把礼物送给妈妈。可是到家门口的时候，花瓶却摔破了，我沮丧地放声大哭。妈妈知道后，一直安慰我，最后硬是用胶水把破碎的花瓶给粘了回去，放在了书桌上，一直到现在。”

　　“你有个好妈妈。”他一口喝掉一杯酒，嗡声道。

　　“那也是你妈妈啊。知道＜＜翅膀下的风＞＞这首歌吗？那是献给母亲的歌。”她说着轻轻地哼了起来：“在我的影子里你一定很冷，阳光都被我阻挡。但你一直满足于让我发亮，你一直在我身后跟着...我能高飞象只鹰，全因为你是我翅膀下的风...”

　　他沉默良久，才说：“一汝，我跟你是不一样的。我这里一直有着难以磨灭的黑色记忆，”他用手在自己的左胸比划了一下，“那种恐惧、无助的感觉你是无法体会到的，它是如此清晰地在我心头盘踞着，一直一直...”他的声音很低沉，“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她怔怔地望着他。

　　他讲他的童年，讲她未曾谋面的弟弟家宝，讲他那唯一一次的游泳。

　　他的生命中也有过很美好的片段，但那只停留在四岁以前。那时还没有家宝，他象心肝一样的被护在那家人的怀里。后来有了家宝，温暖的怀抱不再属于他。他们告诉他，他只不过是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小小的他内心充满了深深的恐惧。家宝，那个计划外出生，却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很小的时候就被教着说：“这些都是我的，一点都不给而冰。”是的，他从会说话起就叫他而冰，而不是哥哥。

　　“那么久，我的生活中都只有伤心、失望和敌视。有段时间，我很害怕过年，因为每到过年，都是我泪水最凶猛的日子。没有欢笑，没有祝福，他们阖家团聚，而我只是一个外人。烟花最灿烂的时候，我就想，什么时候我的妈妈才会来找我呢？”他低下头，手里的玻璃杯里，荡漾着血样的红色，很刺目。多年后，他的母亲真的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无法激动，母亲清冷的表情告诉他，她更在乎的是她多年养育的女儿。

　　她的心紧紧地揪成了一团。她明白了他的眼神为什么总是那么冷那么迷离，他是在那么压抑的心境慢慢成长着，那个家庭给了他太多的不安全感和痛苦。她突然有了负疚感，于是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

　　“我无力改变什么，只能强迫自己接受现实。”他抬起头，凄惨地笑了笑，“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就是个孤儿。”

　　她的心象是被什么扎了一下，那么疼，眼泪不自觉就流了下来。这么多年，其实，他最应该怨恨的是她啊。

　　她沉默着。

　　他饮尽了杯中的酒，感觉有点上头，那酒的后劲渐渐上来了，在微微的眩晕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年的夏天。

　　很热，那是他对那年夏天的最初感觉。有一天，十岁的家宝突然要去游泳，特别奇怪的是一定要他也去。久被冷落的他受宠若惊。一家人到了郊外的水库。刚开始，家宝套着泳圈在边上游着，后来不知怎么的渐渐往中间去了，他一急想去抓住他，到最后倒是自己被淹入了水中，他本来就不是善水的。窒息感瞬间传遍了全身，他拼命挣扎。一只手抓住了他，是养父。心中的一线希望刚刚升起，却听到了养母尖利的嗓音：“家宝，我的家宝，先救家宝啊。”
　　他重新又陷入了无限的恐慌中，直到最终边上的人将他救起。

　　很冷，这是他对那个夏天的最后感受。

　　“那种对死亡的恐惧，时时在我梦里重现。”那么痛苦的事实，在这么多年后，他终于可以完整地说出来，“这是我心中的一个死结。”

　　她从他的背后紧紧抱住了他：“而冰，宽恕他们吧。”心里带着太多的仇恨，如何能轻松前行？在佛前跪拜的那一刻，她似乎已有感悟。她许下的心愿也只不过是，让爱的人开心过着每一天。
　　“忘掉过去，宽恕他们吧。”她又轻轻地重复了一边。“象刺猬一样尖锐，我们伤的何尝只是别人，疤痕最多的，一定是我们自己。时间真的可以冲淡一切，多年后，我们会发现，当初的怨恨是多么的不值得。”

　　他一动也不动，任由她的泪水打湿了他的后背。

　　宽恕？！他们何尝又宽恕过他？他心中有着无法诉说的伤。

　　十五岁那年开始，他经常离家出走，每每被找回来，等待他的是无尽的责骂。在那个家里，他不再言语，偶尔说了，就是争吵，他把一切都归罪于那个对他而言没有温暖的家庭。他叛逆的脚步开始越走越远...

　　许久，他转过身，扳过她的脸，狠狠地吻她，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死死抱着她，如果可以，他想把她揉进身体里。

　　泪是咸的，血是涩的，多种滋味在舌尖缠绕。如果没有过去，如果没有过去，他的脑子里一直闪现着这几个字眼。

　　他终于放手，可他的眼睛还近在咫尺，似乎有什么在那里闪亮。“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什么...”他努力地想着措辞，“请你原谅我，你一定要原谅我。”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流眼泪，泪水就那么肆无忌惮地从脸上滑过，一滴一滴又一滴地落入脚下的世界。如果泪水可以改变一切，他宁愿泪流成河。

　　“给我时间，你给我时间。”他再次紧紧拥抱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