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天》陆伍柒

1、第 1 章

　　那个时候还是阳春三月。
　　说是阳春，其实一整天也没能见到太阳，只有残存的一点冬天的风在大街小巷里猖狂地东游西荡，无忧无虑，像是完全不在意自己很快就会被春光封杀。
　　然而就算在这样不高不低略微侵寒的温度里，柳树还是铤而走险地发芽了。枯灰的枝条上探出的点点苍绿，让人不得不叹服它们的勇气。
　　他还在想去年冬天就落下的叶子什么时候才肯回归大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很不和谐地响了起来。
　　“沈遥珂，你的作业到底还要不要交啊？”数学课代表困扰地稍带抱怨地站在座位边，显然她面前的人绝非初犯。
　　沈遥珂把视线从窗外扭回来，看着数学课代表皱在一起的眉毛，以一种比她更无奈的语气回答，“可是，我真的忘带了。”强加一个“真的”，是为了压制明知作业本空白地躺在抽屉深处却坦然撒谎而蠢蠢欲动的罪恶感。
　　课代表没有与他纠结下去的耐心，抱着一大沓一大沓的作业转身走开。
　　下午，他就被老师宣进了办公室。
　　看到狄钦炜也在接受老师的制裁时沈遥珂心底庆幸了一下，倒不是幸灾乐祸，而是本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时，却突然发现还有一个战友可以同生共死，顿时油然而生了一种革命归属感。
　　那种归属感让沈遥珂精神为之一振。
　　无论如何，在本来就孤立无援的世界里还要孤立无援地做一些事，未免太过悲哀了。
　　而在一不小心将这种庆幸通过笑意表露无遗后，沈遥珂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仓促地低下头，懊恼到了不行。

　　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理数方面的天赋。
　　与作业本上那个椭圆奋战十六分钟未果，沈遥珂有点犹豫地看向隔自己一个窗台远的狄钦炜。
　　在数学老师“不补完就别上课”的圣旨下，狄钦炜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虽然刚才的笑容很容易被理解成幸灾乐祸，但……狄钦炜不会那么小心眼的吧。
　　而且数学老师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他确定当他说“忘了带”时看到老师额上的青筋跳了三跳，他实在不敢承受老师在无数次隐忍后积蓄良久的爆发。
　　挣扎了很久，徘徊了很久，沈遥珂一点一点地挪近狄钦炜，他突然就想到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句话，非常适合。
　　下一秒他就灵机一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对，就是这样。
　　貌似不经意地，貌似自然而然地，貌似两人很熟地，沈遥珂偏过头，“狄钦炜，你只穿一个衣服，不会冷啊？”
　　一阵带着春寒的风很配合地从走廊那头吹过来，狄钦炜不为所动，而沈遥珂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牙齿战栗着上下交合发出像是狠狠咬牙切齿的声音，这明显无比地昭示着他的搭讪技巧有多失水准。沈遥珂从没觉得一个人可以这么丢脸。
　　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等狄钦炜回答，他果断抛去友好的外衣，恼羞成怒转气急败坏地看着狄钦炜，“喂，我说，你作业写完借我抄一下啦。”
　　说完他继续躲到窗台角落里看风一阵一阵地吹，神游天外。
　　他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以一片空白去勇敢送死了，所以递到他面前的作业本确实让他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沈遥珂觉得自己接过作业本时的表情一定很傻，沈遥珂觉得狄钦炜真是一个大好人，沈遥珂觉得狄钦炜真是帅呆了酷毙了，沈遥珂觉得狄钦炜的字写得真是好看……
　　不对，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一个少年心中的一点什么，都像三月的柳芽，充满了寒风中生长的勇气。于是，一点点关于“狄钦炜”这三个字的别样情愫，也开始生根发芽了。
　　三月的天气继续反复无常，沈遥珂也想看看，无常的宿命能将这出无常的戏码演绎到什么地步，而无常的他们，最后又会变得怎样。都还无常。
　　而这，就是第一天。

　　狄钦炜啊，其实很优秀，用同桌万菱霜的话来说，那叫一个优秀到不行。
　　他是那种不需要好好读书也能名列前茅的人，明明就老是欠作业，但考起来绝不含糊；他是那种成绩好运动细胞也不差酷似小说男主角的人，虽然不见得多逆天，但绝对称得上文武双全；他还不像大部分男生一样爱引人注目，他只是在自己的圈子里，安安静静，本本分分，沉稳地做自己的事。
　　总之——沈遥珂很困惑，为什么应该闪闪发光的人，自己却一直没能注意到。
　　他的视线向右侧过30度，看着狄钦炜的一个剪影，突然他顿悟了，纵使狄钦炜低调得相逢应不识，但漫漫人生里，一些以一种仿佛注定的姿态来临的东西，镶入生命的某个片段，不可躲避。不可舍弃。
　　沈遥珂叹了口气，他居然也会说这种文艺味十足只有良辰才会说的话，果然，爱让人变傻啊。
　　放学的时候他磨磨蹭蹭，把万菱霜跟良辰忽悠走后，一个人在后面收拾东西。
　　他将书放进书包里又拿出来，又装做恍然大悟地翻了翻再放进书包，如此重复八次，最后那个同学也终于晃悠着走出教室。
　　静止了大概一两秒，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沈遥珂身手敏捷地从抽屉里取出那张咖啡色的纸，轻薄得像是一片不留不恋的落叶，但只有他知道，在它怀旧古典的颜色里，寄托了一个谁沉默年月中不可言明的斑驳心思。
　　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地旋转着，沈遥珂就这样坐在狄钦炜坐过的位置，感受着狄钦炜留下的一点浮浅的印记和隐晦的气息。
　　一阵暖暖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吹过阳光，吹过漂浮的尘埃，已经是真正的春天了，潮凉的空气，却有着浓浓的暖意，在这安逸的宁静时刻，他想，到底他陷得有多深，其实也不得而知。
　　走廊上传来什么人飞奔的声音，沈遥珂用了一点时间来理解这声音代表着什么，然后赶紧手忙脚乱地逃离作案现场。
　　“沈遥珂等等！”
　　突然杀出来的喊声把沈遥珂吓了一跳，正是作贼心虚的时候被点到名，想不吓到也难。不过很快他根据声音判断出来说话的人是万菱霜。
　　还好不是狄钦炜。沈遥珂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波澜不惊地抬起头看着气喘吁吁的万菱霜，“怎么啊？”
　　“还好你没走，”万菱霜快步走过来，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小卡片，别有深意地笑得一片春光灿烂，“这个忘了给你了，嗯，晚上再打开哦！”
　　“哦。”他接过来塞进书包，掩饰了一些不自然和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