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年余光》宁郁

1、Chapter 1（1）

　　阴森昏暗的房间里，莲姨叼着根烟坐在一张靠背椅上，靠背椅的皮革已经开裂，但这并不妨碍她悠闲地看阿清帮我上药的好心情。

　　漆黑中只有她嘴上的烟头和我身旁的一盏台灯是亮的，朦胧昏黄的光线下，还是能从莲姨那张徐娘半老的脸上看出些许她年轻时候的卓越风姿。而我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觉得她是无比的美丽与亲切。

　　“说吧，你这死丫头又去哪儿鬼混了？”莲姨吐出一口烟圈，“刚才要不是你叫我，我差点没认出你来，身上没一块好肉的。”

　　我想叹气，表达我此刻悲哀的心情，可惜不能够，现在连叹气都令我觉得肉疼。

　　我从小没爹没娘，在犄角旮旯里长大，自小混迹街角陋巷，勾栏赌坊，现在倒是混得风生水起，随手一招呼还能招到不少兄弟姐们儿，手持棍棒刀械跟我一块儿去□□烧。

　　其实我小时候日子过得挺苦，吃了上顿没下顿，据说把我带到这一带来的是个姓苏的老头儿，可是这老头儿忒不负责任，既然带着我，却又不养我，时不时玩失踪，回来的时候又都是醉醺醺的。

　　我刚会爬的时候，就已经会翻饭店后门的垃圾箱了，可因为翻完垃圾箱不会整理，所以常常遭到暴打。等我会走路的时候，已经不稀罕翻垃圾箱这种小家子的玩意儿，什么鸡鸣狗盗之事，我做的十分顺手。

　　认识莲姨的时候，我正盯上她的一个客人，偷偷摸摸跟着那人进了莲姨的店，直接被莲姨给捉住，一阵耳光招呼过后，莲姨却是给我端上一碗热腾腾的清水煮面。我谢也不谢，反正几个耳光换一碗热面，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很划算的。

　　莲姨一边抽烟一边把我打量，一句话也不说。她是这条街上的花魁，也是一姐，明着开发廊，实际上是做一些皮肉生意，没些实力背景是做不来的。我到底有些怕她。

　　见我吃碗面打算抹嘴就走，莲姨招呼我坐下，问我，“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不？”

　　“因为我盯上了你的客人。”

　　莲姨点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那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面吃不？”

　　“因为你是菩萨。”

　　莲姨被我逗笑，上气不接下气直不起腰来，妖气十足地伸出指头点一点我的脑袋瓜子，“小心菩萨直接从天上打个雷劈死你！我告诉你吧，因为你还小，你还可以教化改善，等你大了再想从良，就不可能了。”

　　想不到一个青楼妈妈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感人肺腑的大道理来，我既吃惊，又佩服。莲姨很自豪，愉快地指挥我把她店里的床单都洗了。

　　莲姨给我买了一件小学生校服，让我混进附近小学去听课。我躲在教室外头听，主要是听语文课和数学课，英语课听不懂外加懒得听就放弃了。后来发现没有课本听课质量直接受影响，我就趁放学的时候顺手从某个孩子的课桌里拿了一本语文书和一本数学书回去。家里没有电，我就跑到莲姨的店里去看。房间里男人和女人在哼哼哈哈，我在外头看书看得津津有味儿。

　　花了四年时间，我把小学语文和数学学完，期间莲姨让我帮她打扫店里卫生，洗洗床单拖拖地什么的换取生活费，我的小日子也还过得去，不至于饿死。虽然事后听店里的老人阿纯说，在我来之前，床单是从来不用洗的，有客人了就往上铺保鲜膜，等保鲜膜用脏卷卷就丢了。不过既然来了我这样一个廉价劳动力，莲姨也乐得让她的店能评上十佳卫生铺面。

　　之后我换了一身中学校服混进中学里，如法炮制。不过幸运的是，那所中学的管制十分差劲，每个年级每个班，都有那么几号以打架斗殴旷课逃学闻名的学生。平日我见哪个教室有空位，就晃荡进去，其他学生对我也不闻不问，以为我是来找朋友玩的，老师更是把我当做许久不曾来上课导致面生的学生看待，不理不睬。

　　由此我倒是可以自在来去，从抽屉里翻出课本就听，听不下去就随便找一张试卷或者练习本写几道题。久而久之，那些差生每个星期适当去学校露个脸意思意思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深藏多年的试卷被写完了，许久不碰的练习本也不空了。坊间流传开一个传说，在这所中学里，出现了一个心地善良的田螺姑娘。邻桌的小妹子在和前桌的小伙子交流这一八卦的时候，我正在抓耳挠腮地背数学公式。

　　我依旧只学语文和数学，学了三年就把语文给学完了，多加了化学和物理，偶尔来点生物，毕竟这些知识有点费脑，我学了五年才出师。

　　因为数学自学得不错，我打牌打得很好，然后认识一干狐朋狗友，随即加入赌钱的大军，开始还输了些钱，到最后越玩越顺手，偶尔还能赢几千块钱打打牙祭。

　　几个月前在赌桌上认识一个姓李的，他说他要去澳门做生意，可以顺带把我捎上。我想着有便宜不占白不占，便随他去了。

　　在澳门那遍地都是赌场，我就像终于找到组织的革命党，玩红了眼，一不小心输掉了五十万。我把身上所有口袋都掏了只掏出五十块钱，讨债的人当街对我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脑袋真应了小时候在书上看到的一句话，就似做了一堂水陆的到场，磐儿，钹儿，铙儿齐响。

　　就在我口吐鲜血即将昏迷之际，一阵清脆的高跟鞋脚步由远及近，一特娇媚特傲慢的女声响起，“她欠的钱，我出了。”

　　签大名撕发票刷刷刷一气呵成，那群人拿了票就走。女子在我跟前站了几秒，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一双红色高跟鞋，鞋跟细得能扎死人。

　　“后来呢，你怎么回大陆的？”莲姨冷冷地问，拿脚踹一踹我。

　　“哇呀，莲姨你轻点儿，疼！我腰快断了！”我龇牙咧嘴睁不开眼，“还是我命好，找到一条要偷渡的渔船，那船主是我以前的一个牌友，关系不错，就把我捎带回来了。”

　　“哟，是真疼啊，那些人是下狠手了，他们一定把你当男的打。”莲姨皮笑肉不笑，继续问，“那个帮你还钱的冤大头呢？”

　　“我咋知道。”我瓮声瓮气地，“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人，反正我也没钱还她，她又不认识我。我都跑出澳门了，看她上哪儿找我去。”

　　“你这个小丫头！”莲姨恨得在我脑袋上敲一记爆栗，“都二十岁的人了，怎么一点儿都不让人省心。”

　　“哎哟！”我疼得直流泪，“莲姨，那里有个包的。”

　　莲姨又想打我，可惜无从下手，只好愤愤地坐回去，突然想到什么，“哎，那个姓李的呢，他跑哪儿去了？”

　　“不知道，”我没好气地说，“一开始我们还在一块儿玩的，我被打的时候就他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那他知道你住哪儿不？”

　　我怔一怔，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利落地穿衣服，“那我到外头躲躲。”

　　“哎哟喂，看来小身板不错嘛，伤疤全好了？”莲姨不忘挖苦讥笑我几句，眼睛盯在我的胸前转悠，叹气道，“你不晓得，你小时候我瞅着你模样不错，打算等你长大后就拉你入行，结果你这小身板太不争气，瘦骨如柴要肉没肉的，想卖都没人要啊。”

　　我挤出个难看的笑脸，“莲姨，你说就长我这样的是做不了皮肉生意的，顶多帮你拉拉皮条儿。”

　　莲姨很是认同地点点头，“等风波过去，你就来帮我拉吧。哦，对了，你跟苏老头儿打过招呼没？这么久没见你回家。”

　　我翻个白眼，“那老头儿消息比我还灵通咧，指不定早就躲在哪个旮旯去了。”

　　这时候阿纯蹬蹬蹬地跑进来，花容失色道：“莲姐，不好啦！门口停着一辆红色敞篷车，特高级，我都没见过……”

　　莲姨把眉毛一挑，“哟，来了个金主啊。傻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人迎进来？”

　　阿纯慌得连忙摆手，“不是不是！问题是车主是个女的！一脸凶神恶煞，我怕是来找茬的……”她越说声音越小。

　　“哈啊？”莲姨一愣，把烟头往地上一吐，一脚就踩灭了，“找茬？！也不打听打听，老娘的茬她也敢找？阿清，去后头拿刀！阿纯，接客！”

　　“等一下！”我拦住阿纯，“那女的长啥样？”

　　阿纯挠一挠脑袋，“不是很清楚，脸上戴个大墨镜，应该也就二十二三左右，红衣红裙，脚上还蹬着一双红色高跟鞋。”

　　莲姨冷笑，“哼，一身红，她来给老娘拜年？”

　　我皱一皱眉，“莲姨，那女的应该就是那个在澳门帮我出钱的冤大头。”

　　莲姨思忖道：“你打算怎么办？”

　　“能走么办？”我耸一耸肩，“见招拆招呗，先出去瞧瞧再说。”

　　一出门我差点就被亮瞎了眼，好比以往我所面对的世界都是黑白频道，而我一出店门，电视机就调成彩色频道了。

　　大波浪卷儿的发梢是暗暗的酒红色，耳垂后又挑染出几缕红艳的发丝，脚上的那双鞋果然就是我在澳门看到的那一双，尖尖的头，细细的跟，红灿灿得能滴出血来。

　　这妹子，真心一身红啊。

　　我算了算，现在距离春节，还有大半年呢。

　　女人瞧了瞧我，冷傲地抛下一句“上车！”，扭着细长的腰肢进了车里。

　　我撇撇嘴，瞥了莲姨一眼示意她放心，打开后车厢门坐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