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带河畔》潘小麦

53、鸡肠草

　　青云使劲睁大眼睛，努力想让泪水回去，可再怎么努力，泪珠还是顺着眼角流了下来——经过一夜飘雪，外面早已蒙上了一层纯白，可再纯白的世界也遮不住那个沧桑孤寂的身影！
　　如同一幅画般静止，偏偏透着画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表达的悲伤！
　　青云走到林民身边蹲下，想说话喉咙里却像含了口东西般，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最后，青云只狠狠地将人从地上拉起来，又狠狠地拍了拍他身上的雪花，不客气道：“你想冻死啊！你想不管俺们了是吧？哪有这么当爸的？干脆带着俺们仨一块去跳玉带河得了！呜呜……”到底是二十才出头的姑娘，放了几句狠话却终究忍不住趴到林民怀里嚎啕哭了起来。
　　林民蹲了一夜，脚早就麻住了，被青云这么一抱，俩人一块倒在了雪地里。青云有亲爹垫底儿，没受啥伤，只吓了一大跳。倒是林民被这一摔，混沌了许多日子的脑袋，忽然清醒了不少，原本有些木讷的脸上竟也有了颜色。
　　“真是疯丫头一个！”林民沙哑着嗓音开口道。
　　青云一听这话，泪珠落得更快了，仿佛要把这些日子的委屈和担惊受怕都发泄出来一般，林民起身扶了好几次，都被她给推倒在了地上。最后，父女俩干脆直接躺在雪地里，看天上飘下来的朵朵雪花，有那来看病人的家属看了，直嘀咕这俩人脑子有毛病。
　　玉秀住院，林民回家收拾住院用的东西，暖壶脸盆什么的，外加两个孩子的换洗衣裳。青云则负责在医院里看着玉秀，待人醒了，无论如何要劝着吃点东西，输葡萄糖虽然有用，可胃里没东西，终究不是件舒服的事儿。
　　摩托车打大桥经过时，林民又习惯性地往南河滩瞅去，这次，没有湛蓝的塑料棚，入目的是一片只剩下漆黑水泥柱子的灰烬废墟。林民刚收拾好的心情就像是被油腻腻的白肉塞满胃口般，消化不了又吐不出来，就这么紧紧地顶在心口，让人满心憋闷，无处可发。
　　北风渐起，大雪过后，气温开始压低。冬日的玉带河畔分外宽阔，带着雪粒子的北风如刀子般打在林民脸上，将正在出神的他豁然敲醒——什么没有了都可以，命没有了，其他再惦念有何用？
　　林民重新发动起摩托车，搓了搓手，又往村里赶去。
　　玉秀在医院里整整住了五天，回来时正好赶上过元宵。可毕竟这些年来身子一直不是很好，这次病得又严重，打医院里回来，玉秀还是只能在炕上躺着。
　　元宵节吃元宵，没有大棚里的活压着，李家今年倒腾出功夫来专门做汤圆了。林民挽了袖子亲自上阵，掺着糯米粉和面。青云和雷达两个，一个捣花生、扇芝麻，一个剁肉，两人这是在忙着和馅。
　　袅袅炊烟自屋顶缓缓飘出，远处邻人家养的鸽子，趁着天气尚好，三五结群地，时而在天中飞几圈聊作活动。虽然已经立春，可整个村子里还是一副冬日未了的情形，除了门窗上那大红的对联福字灯笼外，天寒地冻的，连娃娃的嬉笑玩闹声都比往日少了几分。
　　远处的玉带河畔稀稀落落地一片杨桦林，隔着河畔再往东山头看去，还能看到山腰上被山火烧黑的一片片草地，和零星的不知谁家的墓碑前摆着的一堆花圈、扎纸。
　　林民出门拾掇柴火，站在胡同口上，看向远处的坟头，坟边上树林里偶尔飞起几只老鸦，呱呱叫几声又落入林中，失了踪影……看着看着，林民整个人心思便有些飘忽。
　　自打老李头走后，林民便有了望着远处发呆的习惯，一开始还不过是偶尔的几分钟神游，后来玉带河畔的几个大棚一夜被烧，林民发呆的次数便变得更加多了，时间也愈发长了。仿佛，只有这样游走，心才会好受一些，身子也能跟着有些许舒缓。
　　青云原本正在灶上烧火，待到最后一把花生秸都添进灶里了，还不见林民回来，便直接出门寻人。青云也是这几天才忽然发现，不知不觉间，老爸竟然已经老了这么多！
　　脑海中爸爸的影子本来还是那个可以一手举起自己，将自己顶在肩上的高大身影；那时候，不管自己有多难的问题，他都可以认真、肯定地告诉自己那是什么，究竟该怎么办；那时候，他的头发是浓密乌黑的，他的脸上总有着笑，坐在摩托车后揽着他挺直的腰，便能感觉到他稳稳地挡住前面的风雪……可是现在，他的头发竟已然发白，他的眼角额头竟布满皱纹，他跟自己说话时，不再是肯定和发号施令，而是商量、妥协。此时站在他身后，才蓦然发现，不知何时，他的腰背已经弯驼到这般程度？！
　　青云忽然觉得，自己虽然学的是理科，可骨子里其实也是个矫情的文人，要不然这些日子也不会总有这般那般的感慨，也不会动不动便泪水涟涟。她抬手搓了搓脸，将眼中的怜惜和伤感抹去，嘟哝着嘴，佯装不高兴地上前夺了筐子道：“您这是现从地里捡回来的么？怎地都出来半个钟头了，筐子里才这点柴火？雷达还在那巴巴瞅着锅盖要吃自己包的芝麻汤圆呢！这回子不早点回去，估计这小子又要去俺妈那里告状嘀咕了……”青云话语轻松，罗罗嗦嗦唠着家常，正在出神的林民听到这话，也有些无奈地笑了，将手里的烟把子往地上一丢，随脚碾了碾，便随着闺女回了家。
　　没了大棚，打年后到开春拾掇地这段子功夫，林民玉秀便清闲了不少。玉秀身子一直不好，这次又生了一场大病，正好可以趁这机会好好在炕上躺着，养养精气神儿。林民见两个孩子都开了学，家里事情也不多，老李太太没事还能过来搭一把手，便想着不如去城里打个工。正好这时候县化肥厂招人，林民琢磨了一番，便报了名。
　　细说起来，林民这次倒真真是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化肥厂的班是两班倒，倒的幅度比较大，干两天歇两天，若是赶上家里农活太多，请假也极为方便。只有一点，这厂里的空气着实不好，一天下来，从头到尾，连鼻孔子里都浮着一股灰土味儿。不过这厂还算正规，厂里给干活儿的工人们都入了保险，说是干满二十年，就能领养老金。
　　林民在县里上班，家里又没了大棚，只几亩地玉秀打理起来倒也不累。后来俩人又琢磨着河滩上的那片地空着也是浪费，干脆种上了果树苗，反正一开始几年也不需要怎么打理，正好玉秀没事做还可以在树盘下种点白菜茄子什么的。这几年家里的菜园子早没了，平日里都是在大棚四周瞅块空地种点菜，这下大棚没了，种在果树下也是不错的。
　　林民玉秀这么做也是俩人寻思商量了很久的。大棚被烧这事儿，虽然报了案，可毕竟后来有大雪封地，又有不少凑热闹的乡邻来看，在这么慌乱的地里找线索，不光是派出所的人找不着，就是林民自个儿，围着废墟转了好几天，也没寻出个所以然来。但可以肯定的是，林民家是被人惦记上了。
　　这么说是有依据的，林民家大棚被烧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第一次没成功，可前几年刚种草莓那会儿还是被很烧过一次的。以往，在村里但凡被惦记上的一般是家里的柴禾垛被烧，或者外面打转的鸡被逮，现在大多数家里有了大棚，便有那狠手的便开始烧大棚了。除了林民家，去年外迁人家丁月震家的大棚也被烧过一次，那个大伙儿心里都门清，丁家过来之后，村里将原来属于五保户解九斤家的五亩地划给了他家，这让解九斤的侄子解克江记恨上了。原来，之前的时候，解九斤有过继解克江做干儿的意思，解九斤家的地便一直由解克江种着。后来丁月震家来了，丁月震他媳妇是解九斤媳妇的外甥女，两家也算连着亲，丁家要接地时直接保证，一个月给解九斤二百块钱生活费，解九斤便同意了。
　　刚才说过，解九斤是五保户，虽是五保户，可村里每月不过发八十多块钱的生活补贴，解克江虽然每年也给几百斤粮食，可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你只给米一样，其他的对于解九斤还说还是比较紧巴的。如今，丁家要了地去，又这般保证，这可比将地给侄子种好多了！解九斤很快同意了这事儿。
　　解九斤一个老头子，又是亲大伯，解克江不能如何，可新来的丁月震家却成了他的记恨对象。丁家去年在村西的一亩地上也起了大棚，大棚起好第三天，便被人点上了。大伙儿都知道是谁干的，连丁月震自己也知道是谁干的。不过他倒沉得住气，既没报案，也没拿出来说道。
　　一开始解克江还挺洋洋自得的，觉得自己终于出了口恶气，还打压揉捏了番新来户，真真是一举两得。可好景不长，大年刚过，正是各户大棚丰收的时候，解克江家的大棚一夜之间被烧了个精光。
　　解克江媳妇恨得跑到丁月震家门口骂街，可丁月震媳妇却慢悠悠道：“大嫂子说话可得有凭有据才是，要说被烧大棚，又不是只有你一家，俺们家当初大棚不是也被烧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这都是命哪！不是有句话说得好么，轮回报应，早晚的事儿么！”堵得解克江媳妇脸都红了，却也无可奈何。
　　林民与玉秀也琢磨过到底是谁家下得黑手，李家这些年明里没大得罪过人，翻过脸的也只有解建鹏家一家。可私底下，因着李家这些年的好进项，难免会有那心里妒忌又藏着掖着的。若是解建鹏家，不光林民不信，连玉秀都不信。解建鹏这孩子，打小也算是林民夫妇看着长大的，虽然人比较直横，可心眼儿却是不错的，是个有一说一，直来直往的性子。再说，林民家的棚又不是只被烧过一次，那次被烧，还没出赵春杏那事儿呢！总不会前几次解建鹏便知道自己未来媳妇会被睡，提前惦记上了罢？
　　除了他家，林民心里还是模糊有几个人的，当年种葡萄亏了本便一直怪罪林民的刘西木、胡志国，心里不存啥好心思的胡建国，还有一直与林民有矛盾的刘国立，特别是胡建国，此人这两年倒是安分了不少，可真安分假安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胡克行家的麻将桌上还能看到他的身影，桂珍家院子里他也拎着母鸡出入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胡建国这人，打小心眼儿便细，你不知啥时的一句话得罪了他，好几年他都能拿来记恨你，这个大伙儿也都见过的。
　　也就是因着这个，自打开始种大棚来，明明对胡建国不怎么待见，大伙儿见了面也都客客气气的，这浑人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当年胡老爹没死的时候，因为给兄弟俩分家分的不匀乎，将耕地的母牛给了小儿子家，胡建国直接一包老鼠药下去，将牛给毒死了。这家伙当时还直接放出话来，既然不给俺，那谁家都不用惦记了，药死了分肉，这样总能分匀乎了吧？
　　胡老爹被他这话气得，好几天连饭都吃不下，又加上胡老太太那时也不待见大儿媳妇，这么一来，两家走动得更是稀少了。用张翠花的话说，这亲骨肉闹得还不如邻居街坊亲呢！
　　林民心里寻思，既然有人惦记，那这几年干脆也不种大棚了。一边，少了一份心思，少了一堆活计，让玉秀也好真正歇几年；另一边，这几年来，随着物价上涨，外出打工的劳动力工资也着实翻了不少，只一个汉子在工地上干，刨去吃喝，一年下来也能挣个三四万，还不用自己操心。虽然没有在家种大棚自在，可除了开工干活，啥事都不用自个儿担着，这样下来，也轻便了不少。
　　再说，自己找的这个化肥厂的活儿村里早就有人在这干了，那保险什么的也真是入了，连看病都不用自己花钱，厂子里逢年过节还给发福利，待到雷达日后上了高中，自个儿还能经常抽空地去学校里看看娃子，也算是个不错的行当了。
　　不过终究，这心里还是有些空牢牢的。当初，自己还是有着让玉带河畔变成自家大棚天下的梦想的，这梦想没有多高尚，也没有多远大，却是他惦记了近十年的心思。
　　无论如何，生活还要继续，谁当初没有点梦想呢？
　　生活就是把无情刻刀，当年属于我们的棱角，虽然美丽绚烂，虽然壮志凌云，可终究抵不过它那一点一滴不停歇地打磨。即使如此，那又怎样？我们来过，我们想过，我们为之而努力过，多少年后，回忆起这来，我们还可以跟自己说，当年为它，我还努力过，奋斗过，拼搏过，走到过这一步，便足够了，无憾了。

作者有话说

　　一枝长茎半色春，淡青的翠色上盛满米黄的碎花，深深浅浅的草甸上，偶尔的一抹耀眼，绚烂着、摇曳着、动人着的美。——鸡肠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