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带河畔》潘小麦

52、灰灰菜

　　秋收中间，夹了一个中秋。有了农活儿的忙碌，这个节日便显得没那么被重视了。
　　中秋节日，青云没有回家，家里只剩林民夫妻和雷达。几人又鲜少爱吃甜食，除了蛋黄馅的，其他几种口味的月饼就那么摆在桌子上，动都没动。
　　吃了晚饭，林民、玉秀便接着外灯，在门口剥棒子皮。雷达在堂屋看少儿频道的《快乐星球》，玉秀回屋喝水时，看儿子一边写着作业一边还时不时地抬头看几眼电视，指了指他脑袋道：“也不怕在作业上画上个电视！要么看电视，要么正儿八经地写，这样像个啥？！”
　　雷达听完，果断把作业往边上一扔，从炕边的小水果筐里挑了个苹果，摸过遥控器，将声音调大，啃着苹果看起电视来。
　　玉秀被他一气呵成的动作气得不行，一巴掌拍到这小子后背上，“这时候还真是乖觉！往常也没见恁这么听说！”
　　雷达抱着脑袋挪到炕里边，冲着他妈做了个鬼脸。
　　快八点的时候，村子里忽然响起一阵痛哭哀嚎声儿，接着，靠村委的地方顿时一片灯火通明。
　　玉秀起身往胡同口走去，没走几步，便碰上了挽着袖子、边往外走边甩手上肥皂沫的张翠花。两人打了个招呼，问了声吃饭没，便一边说话一边往胡同口的大马路上赶。
　　站在南北大街口上的除了玉秀、张翠花，还有西胡同的胡克德媳妇、解建斌他二婶子。四个人仔细认了认方位，正是八月十五，月亮颇亮，路两旁又竖着路灯，很快便看清刘国立家门口那百十瓦的大瓦灯惨惨地亮在那里。
　　“怕是刘国立家老祖宗走咯！”胡克德媳妇眯着眼，说得有些幸灾乐祸。
　　“俺看也是，老太太是一百零五还是一百零六来着？咱这十里八乡也没出个这么长寿的，这可真真是喜丧了！”张翠花寻了块白日里乘凉坐的石头，垫在脚底下，踮着脚尖往南看。
　　“嗯，前些日子俺就听俺妯娌说过，刘家老太太有些下不来炕了，怕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了。没想到连八月都没过完就去了！”玉秀也不喜欢刘国立家，可老太太毕竟是个性子不错的，又是长辈，终究是人已经去了，该有的尊重还得有的。
　　然后，哭了没多久，刘家便放起了鞭炮，这是喜丧里送老人走的信号。
　　第二日，刘家便开始忙乎丧事。支棚子、请乐队，扎纸人、堆花圈。因为是喜丧，虽然进进出出拜祭的不少，可哭的人却并不多，林民玉秀过去送烧纸时，刘家人脸上依旧挂着接送客人该有的笑意，刘国立他小孙子和解芳娟她二姑娘还笑哈哈地举着送纸马的高粱秸满院子嘻哈追打。
　　喧闹的锣鼓唢呐声整整响了三天，直到刘家四代小辈们全都到齐，火葬场的灵车才缓缓从丁槐村开走。虽然不少人家的农活还没做完，可颇有大戏腔调的丧乐却吸引了不少老头老太太，还有一些爱凑热闹的婆娘。
　　老李太太到幼儿园接华子放学，近来几日，每次都是提前半个多钟头出发，到了后便先到刘家大院听一会儿送丧乐，待到幼儿园的放学钟声响起，再拐个弯直接到校门口接人。
　　玉秀、云芝都知道老李太太那点爱凑热闹的小心思，也不拦着，反正老太太要真在这儿帮忙，还总爱嘴不闲着地念叨如何如何照顾自家男人、如何如何居家过日子等等，不仅如此，老太太的内容还从不晓得变变，日日都是那么几句，故事也基本全是从自己当年如何如何开始，每到这时，云芝的眼珠子都能翻得比死鱼眼还白。
　　玉秀笑着扔苞米皮打云芝，让她注意着些，这些年下来，两人倒是默契了不少。
　　这一年对丁槐村的老人来说，似乎就是阎王年一般。
　　刘国立奶奶走了不到一个月，解婶子她婆婆——八十七岁的解家老太上山捡栗子时一个不小心打山上摔了下来，还没送到医院人便没了。小雪那天，张翠花她婆婆——刘家老太太在睡梦中再也没醒过来。冬月里，胡军成他媳妇，也就是欢欢他奶奶，再也不用问要不要二媳妇家的那三亩果园计较了，胡老太太腿脚刚利索便日日不闲着，丁槐村赶冬月集时，老太太大早上去赶集，在村口被一辆收粮食的四轮货车撞飞，落地时便没了气息。
　　家里有老人的，都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
　　老李头这些年身子骨一直不好，到了冬天，林民兄弟俩连门都不让老头子出一下。实在闷得慌，林民家32寸的大彩电搬过来，安上数字机顶盒，八十多个台，想看哪个您随便。
　　老头子却似乎真应了那句老小孩老小孩，每每都爱趁着大家不注意的功夫悄悄一个人溜出去。一开始大家还没注意，直到一次林民夫妇打大棚里回来，碰上老头子在村东头的坟地里转悠。
　　俩人以为老头子年纪大了，心思沉了，便惦记起过古的事儿了。去老宅里吃饭时，林民还瓮声瓮气地劝了老头子两句，可即使这样，好几次林民打大棚里回来时还能碰到在坟堆里晃悠的老李头，甚至有一次，大雪天的，老头子竟就那么倚着坟堆揣着手睡了过去。
　　林民见了，很是吓了一跳，扔了手里的家把式便往老头子奔去，待到哆嗦着手试了试老头的鼻子时，发现还有哼哼的热气冒出时，才觉得一颗心真真落到了肚里。
　　多少年了，林民早已成了半百的汉子，可刚才看到老李头的那一幕还是让他的心狠狠地揪到了半空。确定老头子没事儿后，林民都能感觉到棉袄里的衬衣贴着后背的湿漉漉。“你个老头子了，这么大年纪了，咋还这么不惜命呢？要气死谁么？除了你自个儿谁管你？谁管你！”林民拍着老头子棉衣上的雪花，恨恨骂道。
　　“月季……月季哇，俺对不住你啊！俺李闰才活了一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哇！月季，月季哇！”老李头子眼里似乎没有焦距，颤颤巍巍地抓着林民的胳膊，揽在怀里轻拍着，念叨着。
　　这不重要！他脸上带笑，明明眉眼下弯，明明嘴角微翘，可笑里却渗着怎么都化不开的凄沧，它们渗透着，延伸着，直到眼角嘴角每一根细纹，仿佛只有它们才能体味出老头子此刻的心情。
　　那样的表情是林民有记忆来便没在老李头脸上看到过的，不论是面对自己，还是老头子疼了一辈子的林宝。
　　那个名字也是林民有记忆来从没听说过的，月季，花骨朵一样的名字，如果活着，该是多么鲜活灿烂啊！
　　林民瞄了眼老李头身后的两个坟堆，鼓鼓团团的，规规矩矩的，这是每年请神时他跟林宝都要来拜祭一遍的地方。可让老头子这般伤心的，定然不是它们，它们有着历史，有着让他叫“爷爷”“奶奶”的称呼，它们的故事，单老李太太就给少时的他讲过无数次。两位老人的离开，只能算是解脱，不是怀念，也不是愧疚，更不是这般有苦说不出的伤！
　　“月季哇……你冷，爹连床好被子都不敢给你盖。月季，你走，爹连个坟头都不敢给你修……月季，你怪爹不？怪不？”老李头子放开林民的手，轻拍着眼前小小的土堆道。
　　林民这才明了，为何当年自己跟林宝出脚碾这个土堆时，老李头会那么生气的一人踹了他们一脚。那时自己只想着，老李头子真是烂了椽子，打心眼里坏透了，对哪个儿子都没好心思，再偏心林宝最后不还是想踢就踢？哪里像个做爹的！原来，他踢他们，不是因为他们调皮，也不是因为他的暴躁，而是因为，那下面，还躺着他另一个孩子，一个他连开口说都不能拿出来说的孩子！
　　“您糊涂了！啊？大雪天的糊涂了吗？啊？快回家，快起来，和俺回去！”林民鼻子酸酸的，没好气地拉住老李头道。
　　可老李头像是还没睡醒般，继续自言自语，“爹没用，这么冷的天，就给你垫了点苞米秆，就给你铺了层沙，月季，你冷吧？冷吧？没事儿，爹陪你，爹在这陪你，以后，爹就来陪你！”
　　“爹！！！”林民自打被老李头扔到老钟家村后第二年再没落过泪珠子，即使被舅母指着鼻子骂吃货，即使被老钟家村的孩子头欺负。可看到这样的老李头，林民忽然有些心疼，有些心慌。老李头这样，让他莫名地想起了今年走的那几个老人！
　　不！不！不！老李头可以让他恨，可以让他恼，可以让他天天咬牙切齿骂上几句，不管怎样，他不能就这样就扔下他们自己就这样走！“爹，爹……爹啊，爹！爹，别说月季了，骂骂俺，俺又闯祸了，咱家门口的枣子全是俺糟蹋的，爹，爹，解婶子家老牛脖子上的剌刺蛋是俺挑上去的，爹哇……”林民顾不得擦早已流到嘴角的眼泪鼻涕，架起老李头，往背上一发，背起人来便往村医务室里奔去。
　　腊月二十三，李家也支起了雪白的送丧架子。
　　老李头被背回家不到五天，便去了。享年七十七岁。
　　腊月二十五，老李头发丧当天晚上，林民家玉带河畔的五个大棚被人一把大火全点上了。打丁槐村里往南看，像是半条河烧起来般，照得半边天都白了。
　　大家伙儿赶过去时，一股刺鼻的柴油味儿混着塑料纸的焦化味儿迎面冲来。玉秀看着早已陷入火海的大棚，嗷了一声便晕了过去。
　　一夜之间，林民白了头。
　　青云一边要照顾躺在炕上发低烧的妈妈，一边还要分神照应日日蹲在院子里抽烟的林民，没几日，整个人便瘦了一圈，嘴上更是火烧火燎地起了一嘴疮泡。青腾知道后，大年初一拜完姑姑便没回过家，一直陪在李家进出帮忙。
　　玉秀这次真病了，年初林民的那场绯色事故引起的火气，为了两个孩子便一直憋在心里没发，又赶上这场烧进心口的大火，好几万的投入，一个冬天的忙碌，就这样化成了一堆灰烬，再加上这些年病了几场，终究伤了身子，缠缠绵绵地低烧一晚上便抽尽了她身上的力气。都好几天了，连喝水都吐，更不用说吃饭吃药了！
　　青云雷达趴在炕头上哭着求玉秀张嘴吃点儿东西，玉秀张了张干裂嘴唇，神色飘忽，那喂到嘴边的米粥却怎么也入不了咽喉。
　　青腾见这样实在不行，便找了林宝、云芝，几人七手八脚地将人拉到了镇医院。
　　医生骂家属糊涂，这都引起脑膜炎了，才想着往医院送，真真是不惜命！
　　青云手脚冰凉，抓着医生的手，哭着求医生救救她妈。青腾忙把人拉住，跟云芝两个将人劝到一楼接待室，忙完这边，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下这边情况。不到十分钟的功夫，钟家兄弟并两个媳妇便赶了过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大家焦急地在走廊里等着，因着心里发慌，连云芝都失了说话的兴致。直到晚上时候，玉秀的病情才稳定下来。钟家大舅放下心来一看，全家人都到了，竟然只有林民没来，顿时心下冒火。却没想到，就在这时，林民推着摩托，一身泥雪的出现在大伙儿面前。
　　瞅瞅这袖子裤腿沾的，还有那连车前镜都折没的摩托，还不知道在路上摔了几跤呢！钟家大舅就是再有气，这回子也发不出来了。
　　林民问了玉秀的情况，得知已经转危为安后，便耿耿地蹲在病房门口，也不进去，只蹲在那里发呆。
　　过了一会儿，有护士过来，看到他手上捏着烟，便道病房之内不能抽烟。林民捏着烟，愣愣地出了病房，到了院子里，又蹲在摩托边上，摸出火机来，点上，只叼着也不动作。
　　簌簌的雪花落到烟上，很快浇灭了微弱的烟头。
　　过了很久，林民又掏出火机，哆哆嗦嗦地再次将烟头点上。那微弱的火星子印在林民眼里，如同前几天晚上那场灼人心肺的大火，看着便让人心惊。
　　快天亮时，青云迷迷糊糊从陪护床上起来，先试了试玉秀的额头，谢天谢地，持续多日的低烧终于退了！青云松了口气，见外面天已泛亮，便决定出去买点儿小米粥豆浆，等玉秀醒了好先垫垫。
　　镇医院不大，只有两层，一楼除了挂号抓药的地方，便只剩一个值班室的屋子亮着灯。青云紧了紧身上的羽绒服，抬脚往外走去。才走没几步，脚却生生地顿住了！

作者有话说

　　一小棵一小棵的小灰菜，簇簇长在路边、屋后、场院边上，带着菱角的叶子四张着，围几粒黄绿绿的小碎花，撑起一片密集的村落。有那悠闲的黄牛、山羊经过，随口嚼几片，再淡淡经过，没过几天，又是一片生机！——灰灰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