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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   圣元二十九年八月,入秋天气渐冷,北雁南飞。大明宫上空时见候鸟成群,翩然飞过,没入云中。

      夏夷则在书房内写字。墙角摆着四个火盆,融融一室温暖。他挽了衣袖,轻沾笔墨。一双手多年握剑,指骨分明,修长有力。一支狼毫在手,更见清瘦。侍女黄钟在一旁见他从容写完,以手帕掩嘴轻笑道:“三皇子写得一手好字呢。”

      房外,乐无异坐在台阶上,手中也捏着支笔。跟前生着一堆火,火上架着好几只乳鸽,烤得皮红透亮,两边各有一个偃甲小人,不时机械地翻转着烤叉。乐无异蘸了一大笔蜂蜜,在乳鸽上一遍一遍地刷。蜂蜜与肉汁不时滴落入火中,发出滋滋声响,香飘万里。三个侍女簇拥在乐无异身边,咯咯吱吱地笑,推来拥去,“无异哥哥真是好手艺呢。”

      “是啊是啊,看这木头小人做得活灵活现,眼珠子还会转。一般人可不行呢。”

      “有了这个,诸位姐姐以后烤肉时便可省却翻动烤叉,也不必被烟熏坏美貌了。”乐无异笑道。侍女们嗔怪他不庄重,却又爱他相貌风流,赖在身边舍不得走。

      乐无异将乳鸽从火上取下,一个个分发:“来来来,太簇、姑洗、蕤宾你们一人一个,留两个给夷则和黄钟送去。”

      “不用了。”夏夷则从书房内出来,指间提着一页纸,其上墨迹渐渐风干。他到乐无异身边,见这人又将庭中弄得一片狼藉,不由头疼,“你刚才叫她们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你起的?”

      乐无异笑吟吟道:“六阳律啊。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嗯……夷则~”

      夏夷则知道他拿自己名字做文章,横了他一眼。乐无异接过他手中信纸,赞道:“不错不错,果然与原来那封字迹相差无几。”说着解下旁边廊柱下缚住的一只信鸽,将夏夷则伪造的信塞进信鸽腿上的小筒里。信鸽在廊下被绑了一早上,亲眼见乐无异将好几只同类翻来覆去地烤,此时逃得性命,扑棱棱地飞走了。

      乐无异眼见它飞向李泌所居清中殿,笑道:“还是夷则你厉害,知道宫中与外界联系不便,必有别的法子传信。”

      说着屋檐上传来“扑”的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落了下来。乐无异笑道:“才说呢,这就又来了一只。你二哥可真心急。”

      侍女黄钟一迭连声唤人将房顶上的偃甲小人取下来。小人做成弯弓射雕的样子,箭头机关连着根绳子,另一端缚着只伤了腿的信鸽。

      乐无异取了信与夏夷则一观,方看罢其上内容,竟是难得的神情肃穆。“想不到户部尚书张植元也到他那边去了……”

      夏夷则道:“未必。信上只说八月十五戌时在闻香楼一会,既然还要商量,便是还不曾定下来。张植元为官多年,想来也不是那么好招揽的。”

      他说到闻香楼三字,忽然见乐无异在一边偷笑,道:“你笑什么?”

      乐无异见他清冷神色犹有不解,更是笑得直不起腰,“夷则啊夷则,亏你还是长安人士呢,你怎么能……怎么能用这种语气说出闻香楼三个字呢?”

      侍女黄钟在一边轻启朱唇,适时解惑:“回殿下,闻香楼乃是长安最出名的……烟花之地。”

      夏夷则既被他调侃,默默回味一番他的话,道:“哦,原来……乐兄居然去过那种地方。”

      乐无异忙摆手道:“不不不,你可别冤枉我。我是去过闻香楼,可那是为一个朋友办些小事。他为了花魁流连忘返,连自己弟弟也给忘了……”他见夏夷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知他信了没有,无缘无故慌乱起来,平时伶俐的口齿竟也开始结巴。

      侍女黄钟温柔笑道:“三殿下已然扳回一城,还是饶过乐公子这遭罢。”

      夏夷则不觉微笑,道:“明明是他自己想歪。花街柳巷,秦楼楚馆,固然是寻欢作乐之地,可也是掩藏消息的好去处。”

      从前他便在想,李俶李泌身在宫中,是如何拉拢宫外大臣的。朝中严禁结党营私,若要会面,必得找个隐秘去处。于是乐无异捣腾出四个射雕偃甲小人,安放于珊瑚阁上东南西北四角,信鸽飞过便启动机关抓获。夏夷则仿照笔迹,略作改动,再由信鸽送去。辛苦守候多日,总算多了条线索。

      乐无异道:“听你的意思,难道你要去闻香楼一探?”

      夏夷则笑意倏然一收:“不行。八月十五宫中必会举行家宴,我不能不去。”

      乐无异见他神色悻悻,知道他必然是有心前往的。“为什么要在八月十五去?难道你忘了,本偃师有什么宝贝?”他笑问,见夏夷则先是思索,后而恍然的模样,心底生出十分欣喜。前朝之事,一直是父亲乐绍成从中周旋,但他自己除却摆弄偃甲,于谋算人心一事上,还没有夏夷则会玩。偶然能以他自己的力量帮上夏夷则一些,竟也令他十分高兴。

      乐无异说的,便是凝音石。此物有保存声音之效,他一直放在偃甲鸟中,以作传信之用。如此只要将凝音石放在闻香楼中,便能将八月十五那天张植元与李泌的会面记录下来。

      此时朝廷上局势越发紧张。自夏夷则回宫之后,圣元帝病势竟好转起来,无人知道那是夏夷则日日以灵力为他续命之故。二子李泌眼看胜利在前,唯恐生变,越发按捺不住,有一日竟还因肃州驻军调动一事与武辅国争吵起来。

      如今天下太平,四方安定,并无重大事情需要皇帝决策。因此各项政事都是武辅国与三省官员商议决断,呈给李泌朱批。因众人均在御书房商议,故又称为“御书房议事”。那日李泌坚决不同意武辅国在肃州驻军人选上所做决议,大怒之下摔笔走人,此事也暂且搁置。

      “他当然不乐意。朔州刺史李百弼是他母家人,那一带又富饶,单凭武辅国一言便要调去贫瘠的肃州,自然气得他七窍生烟。”

      乐无异摸着下巴,明亮双眼中笑意满满:“可我怎么觉得,你这番话里很是幸灾乐祸啊……说起来,你到底给了武辅国什么好处,让他力排众议推举你参与议事的?”

      夏夷则笑中含着一丝冷意,道:“天下人想要的,无非是荣华富贵、权势名利罢了。”

      武辅国有篡国之心,首先要扶植一个听命于他的傀儡皇帝。如今李泌与他撕破脸皮,他本来属意于体虚带病的李俶,但夏夷则的半妖身份却令他改了主意。他日即便夏夷则登基,这个身份也是永远的把柄,正合武辅国的心意。

      乐无异向来只知夏夷则的血统是他永远的负累,从未想过还能这样用,不由暗暗吃惊,且笑且叹:“真是这样么?可你说的那些,我一点也不想要。”

      夏夷则道:“那你想要什么?想将偃术流传下去,普济万民?那以后便在翰林院设一个学堂,专教偃术。也可在科举中增设一门偃术科目,如此天下人皆会趋之若鹜。”他语声淡淡,心里只是想,如果乐无异有任何要求,他一定会满足。

      乐无异听他轻描淡写谈这些足以动摇国本的大事,呆愣片刻,忽然吃吃笑起来:“你说的那些是师父的理想啊。我嘛,能流传下去自然是好;不能,我也没什么可伤怀的。”

      乐无异总是这样,万事都不甚上心,却又比一般人来得情深意切。当年他为了跟谢衣短短几日的师徒情分,便豁出性命杀上流月城。如今夏夷则回宫夺权,他又倾力相助,然夏夷则时常自问,自己与他不过那一场同行情分,不知有何处值得他如此对待。乐无异这么一说,更是令他连偿还都无法。

      他默默凝视着乐无异,那人周身气质犹如清晨初阳,明媚纯粹,不惹尘埃。而他自己却似远离了朝阳的幽暗,静静沉没于渊海之中。

      他终于开口:“你这样不好。什么都不想要的人……太难留住了。”

      乐无异揣测不到他一句话中含着多少千回百转,只摸摸头道:“留我做什么?我又没想走。”

      夏夷则微觉难堪,侧过头去,“就算你这么说,别人也难以心安。”

      乐无异终于有点听出来了,片刻后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夷则你、你可真别扭!君心难测啊皇上!”

      夏夷则愠怒道:“胡闹!这也是能乱说的?总是这样不长记性,真该叫你吃些教训!”

      也难怪夏夷则谨慎,毕竟他二人现正身处于车水马龙的长安街道上。八月十五临近,两人找了个空当,由夏夷则的传送术溜出皇宫,来到闻香楼前。此时正是下午,并不是闻香楼生意最好的时候,倒是旁边擂台下众人围观,大声呼喝,热闹了不止一点半分。

      两人进了楼里,要了茶酒瓜子坐下,便思忖如何将凝音石放进闻香楼姑娘们的香闺里。此时乐无异见二楼酒客来去之间,有个身影十分熟悉,出言道:“风小魂?”

      那人闻声下楼,是个相貌英俊的高大汉子,瞳色偏棕,并不似中原人。他一见乐无异便欣喜得很,上来便给了他一个拥抱:“无异,竟然是你,多年不见了!”

      乐无异笑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小魄和海棠他们都还好么?”

      风小魂沮丧道:“小魄跟海棠吵了一架,又躲出去了……罢了罢了,不说这些。我还没多谢你——若非你资助我们的那笔银两,我跟海棠也无法买下这间闻香楼,在中原定居下来。”

      乐无异十分高兴,道:“几年不见,原来你都成了老板了!”

      他摸摸身上,歉然道:“可惜我今日没带什么贵重东西出来,不然就当贺礼送给你了。”

      夏夷则一直坐在旁边不曾插话,猜测这便是乐无异提过的人。先前只当乐无异胡说八道,却原来真有其人,不由微笑。风小魂见了道:“这位是……”

      乐无异这才想起忘了介绍,道:“这是我朋友,夏夷则。夷则,这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为了花魁连自己弟弟都忘了的……”

      风小魂尴尬打断道:“你又来取笑。”

      夏夷则道:“方才无异提到贺礼,在下倒有一物可权表心意。”他将盛有凝音石的盒子打开,推送至风小魂眼前,“这是无异的父亲自西域带回的奇石,于楼中各个房间内摆放一块,可保家宅平安,招财旺运。想来风兄弟如今生活美满,所求不过这些。”

      乐无异没想到他编谎编这么快,哑然片刻,忙跟着附和道:“对对,看我都把这个忘了。小魂,你就收下吧!”

      乐绍成的大名,长安城内亦是无人不知。风小魂并不曾察觉他话中的极力怂恿,笑道:“那我便多谢了,现在就去各房里摆上一块。先不招待你们了。”

      乐无异自然巴不得如此,见他真的上二楼去了,两人均是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正待离去之时,忽然见十余名舞姬身着西域服装,自两旁楼梯袅袅婷婷走下,渐次行到一楼大堂中的高台上。原来外面已是华灯初上,及至酉时,闻香楼的姑娘们出来表演招徕客人了。

      乐无异定住了脚不肯走,伸着脖子看。夏夷则只当他贪看舞姿,也只得陪他。那十几名女子身段妖娆,西域风情又是大胆暴露,撩出酒客们一身□□,一时掌声、口哨乃至银两都往台上飞去。

      乐无异也叫了声:“好!”他眯着眼,睫毛细细长长的,仿佛一只精明的小狐狸。忽然他起身,脚尖点地,双臂展开,犹如一只大鸟那样飞身上了舞台。众人一时都愣了片刻,便见他学着那些女子一样,扭腰摆胯,十分滑稽。闻香楼中寂静了片刻,随后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间或竟也夹杂着几声下流的口哨。

      风小魂不知何时回到一楼,见这幅场景迟疑道:“那是……无异?”

      夏夷则见他手中还有一颗凝音石,温言道:“不必管他。风老板可是有事?”

      风小魂将凝音石交还予他,道:“咱们楼里的花魁姑娘说是不信这些,怎么也不收。我想着这也算是个宝贝,不能贪了你的,还是还给公子比较好。”

      夏夷则应了一声,心想这样只能偷偷进花魁房中放置了,毕竟他们只知李泌与张植元约见时间,却不知地点究竟在闻香楼何处。

      此时舞台之下,竟有醉醺醺的酒客将酒壶扔了上去。夏夷则虽是跟风小魂交谈,却一直分心留意着台上,当下抽出身畔长剑,手腕一抖,长剑便如疾风一般射向乐无异。乐无异敏捷地伸手接了,回身一剑,只听半空中酒壶破碎,酒水泼洒开来,竟将堂中灯火泼熄。一时只剩门外灯笼照明,室内晦暗不已。

      忽然幽暗中不知何方响起琴声,曲意潺潺,却隐有杀伐之气。乐无异朝琴声传来之处看了一眼,似有所悟,轻笑一声,长剑回旋,回风舞柳,转为一曲剑舞。晦暗下男子的面容也被模糊,只见他身姿灵巧,衣袂翩翩,踏步如游龙戏凤,仗剑有凌云意气。酒水漫过剑身,反射出微微光芒,犹如幽深中一点明月。满室俱寂,唯有剑声啸然与琴声相和。

      待得一曲既终,灯火重新燃起,台下诸人张着嘴半晌,才响起一阵雷霆掌声,台上的舞者却早已没了踪影。

      乐无异跃上二楼,见抚琴者果然是夏夷则,展颜一笑。却还未开口,便被夏夷则不咸不淡堵了一句:“闹够了?”

      乐无异额上渗着一层薄汗,两颊微红,自知有错,连忙赔罪道:“好夷则,我只是经常在西域见到这舞,一时想起旧事,所以才忍不住……你就饶我这一回吧。”

      夏夷则也不在这上面多做纠缠,将凝音石之事告知于他。正在烦恼之际,一位蒙着面纱的少女袅袅走来,深深一福:“这位公子,花魁娘子请您入内室一聚。”

      乐无异看了夏夷则一眼,意思是有办法了。夏夷则也不曾想他运气居然这么好,乱七八糟跳一支舞,竟得了人家花魁的垂青,只得将凝音石交予他,看他一蹦一跳跟着少女进房,眉头深锁,倚着栏等候他。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直到夏夷则也几乎耐心尽失,想到房里抓人时,乐无异满面通红地出来了。他抬眼见着夏夷则乌云密布的神情,忍不住又用袖子擦了擦脸,这一举却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夏夷则静静地看着他,却只问了一句:“办好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回宫的一路上他都不再言语。乐无异原本生怕他问发生何事,虽然那花魁娘子只是亲了他一下,但说出来也觉得是件没羞没躁的事情。可夏夷则竟不问,这又令他觉得很是别扭,总之是怎样都不爽快。

      他懊恼地想,唉,我这究竟是怎么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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