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流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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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不到，周教授居然来医院看我。
连续几天的卧床，我感到无趣，便趴在走廊的窗户上，看来来往往的路人，撑着伞，行色匆匆。百无聊赖之时，我听到了走廊拐角处的对话。
“我的那个学生，她康复的怎么样？”
“哦，她不错，毕竟年轻，恢复的快。”
“是这样的，你知道，我的学生，他是音乐学院的……她的声音……”
周教授声音略微迟疑，仿佛担心，便没往下说。医生却十分了然，接口道，“我明白，她送医前呛水，再加上当晚雨势大，淋了一夜的雨，更何况，更何况……呵，就这样高烧不退，引起并发肺炎、咽喉炎，声带损伤是比较严重……”
周教授良久未语，只听医生又说：“或许转至专科医院治疗……不过，我行医多年，这种情况，说话是不成问题，只是今后若是还要从事声音工作，恐怕……”
我依旧看着窗外，雨中，人们各自撑伞行路。我以为我会难过，可是我平静地连自己都开始疑惑，我轻轻的回到病房，不被周教授发现。我坐在床沿，拿一个水果静静的削皮，小心翼翼地削，一圈又一圈。我从小都有一个执拗，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削水果皮，不让果皮削断，仿佛这样能成全我的一个愿望，这样的行为在我心里仿佛一种偏执，一个仪式。
突然，削着水果手一歪，一截果皮无声的落地，我心里骤然明白，我不是不难过，这种难过已经超越了生理上的反应，他们仿佛是藏在棉里的一根根钢针，那样无害的外表下，只要我去触碰，便满手创口，疼痛不已。
我听到渐近的脚步声，暗暗吸一口气，调整好笑脸。推门进来的除了周教授还有曹老师。周教授平时对我十分严厉，课上课下都鲜少笑容，更别提夸赞。而此时却难得的，一脸温和地对我笑，甚至是安慰我，让我安心养身体。曹老师说，教授已经亲自向系里为我申请了缓考，让我不要担心期末考试的事情，我现在的主要精力就是养病，不要胡思乱想。
我努力地保持笑脸，心里难受却不敢在教授面前掉泪。我知道周教授对我处处严格正源自对我的处处关怀。我这次犯下了这样的错事，她居然像一位护短的母亲，保护着我，为我着想。
只是我能真实地从她的眼神中感到深深的失望——正如我上小学时，有一回从妈妈的钱包里偷走了10块钱。那个年代，10块钱于一个小学生而言，绝不是小数目，我以为妈妈会骂我，甚至打我，可是没有，那时候她看我的眼神亦如现在的周教授，虽然数十年过去，我却铭记于心。
回想这四年来跟着周教授学习声乐，我在她脸上看到唯一一次满意的笑容，那是我这四年来的声乐结业考试上。
我演唱的是歌剧《伤逝》里的咏叹调《风萧瑟》。那天我发挥的很好，就连系里最挑剔的张教授，以及最严格的周教授都颇为满意。而我唱完后，竟没有鞠躬，甚至伴奏还未结束，就匆匆跑下台，留下一脸愕然的钢琴伴奏。这样的失误，出现在一个声乐专业学生的结业考试上，是多么令人费解。而我却实在控制不住自己，跑出音乐厅后，我早已抑制不住泪流满面。歌词在我耳边萦绕不去，仿佛魔咒，仿佛质问……
如今，我在等待着你的判决
宣布我纯真爱情的罪过
我想虔诚的像你忏悔
却不清楚自己的过错
却不清楚自己的过错
……
脚上的高跟鞋已经无法支撑颤动的双腿，我脱下鞋子，喟然跌坐在音乐厅旁的草地上。徐然……那个让我想着都会心痛的名字，我付出了我所有纯真的爱情，到头来，原来是如此肮脏，如此丑陋。可是，我无数次地反思，忏悔、忏悔、忏悔，而我又有什么过错？
病房的窗户没有关好，一阵风突然吹过，掀起了米白色的窗帘，门窗乒乓作响，吹乱了我的头发。周教授伸手将头发拢到我的耳后，我看到她微微别过脸去，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想，我曾经大概算得上周教授的得意门生，而现在，却叫她失望了。
窗外的风和雨交织着，像一首哀伤而缠绵的小提琴曲。我是南方人，习惯了这样绵绵的冬雨，我甚至喜欢这样清冷的雨天，然而，在周教授和曹老师走后，我却开始烦躁起来。我曾经引以为豪的声音，我曾经优异的成绩，都随着我任性的一跳，随着我幼稚可笑的爱情，烟消云散了……
我想喊、想叫，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干哑的声音。我一把掀开被子，跑出病房，冲进绵绵的雨幕中。
这几日的卧病，使我的脚步虚浮，走得跌跌撞撞，如踩在棉花上一般。我索性疯跑起来，双脚机械地交替着，垂在双颊的长发随着我的步伐，被吹向脑后，风直灌进我的脖子。我感到刺骨地寒冷。我咬咬牙，冲出医院大门。
大街上车流不息，路口的指示灯变换着颜色。我突然感到害怕，我该要去哪里？
我盲目地上了一辆公交车，才赫然发现，这趟车原来是开往我的学校。
半个多小时后，车行至终点站——S大，我的学校。数日未回学校，我看着来来往往的同学和老师，竟然觉得是那样的陌生，站在校门口，我竟不知道何去何从。
路人用惊异的眼神看着我，有些忍不住低声指指点点。我意识到，我身上只是穿着一套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此时正下着毛毛雨，气温恐怕只有个位数，我一个病人，没有打伞，就这么站在雨里，不被误认为是从精神病医院里逃跑出来的，恐怕很难。
“是她吗？是她吗？她就是那个宋小婉啊？”
几个女生在不远处指指点点，语气鄙夷，却仿佛兴奋极了，连声都大得抑制不住。
“也不是怎么漂亮嘛，我还以为做狐狸精怎么也该是校花极。就她这样，连人家何简的脚趾头都不如呢。”
“对啊，对啊，我看她还没你好看，你简直比她强多了。嘿嘿，你说你是不是也很有狐狸精的潜质……”
“去！你才狐狸精呢，不过呢，你说她也真是豁得出去啊，怎么为了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呢？”
那几个女生嬉笑着走远，脸上带着说人是非后的意犹未尽，被夸赞有狐狸精潜质的那个女生，更是藏不住一脸的得意之笑。我心中觉得可笑极了，甚至忘记了我该愤怒。提起“狐狸精”，人人都是恨不得诛之而后快，但是假使被夸为狐狸精，女孩们也是少不得要暗暗欣喜的，因为至少她们是美丽、迷人，有魅力的。然而，像我这样长得不美，又妄想当狐狸精的，简直更该千刀万剐了。
我冷笑着，看她们远去，别人说的再难听，我又能反驳什么？
期末考试已近尾声，许多人已经开始放寒假，我看到同寝室的李小池和男友拖着行李，远远走来，正准备到校门口打车。李小池见我，明显愣了一愣，随即满脸尴尬地低头，从我身边擦身而过，她男朋友尴尬地冲我一笑，眼神中却是掩饰不住的鄙夷 。
我心中了然，我与徐然双双被人救起，送入医院，而背后的原因、徐然的身份以及我与徐然之间的关系，更是引人浮想联翩。所谓“桃色新闻”传播本就块，更兼我是系里唯一被保研的学生，在送医之后，声带毁损，这样的新闻，恐怕也早已不胫而走。系里多少双眼睛看着，幸灾乐祸也好，唾弃鄙夷也好，这样的故事本就有值得津津乐道的狗血情节，更何况好事者添油加醋，我想，我与徐然的关系被传的相当不堪，甚至我们如何约会，何处约会，都传的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宛如亲见般活色生香。
只是，我心中难过，我和李晓池同学四年，一个寝室里生活了四年，这四年里，我们是最亲密的朋友。众人怎么对我，我可以一笑置之，可我无法面对朋友鄙夷的目光，人的心，怎么可以这样凉薄？
我轻轻叹息，这一切都是我不能反驳的过错，我又能怪谁？
不知不觉，我走上音乐楼的楼顶。顶楼四布着粗粗的管道，我以前总爱到这里来，可短短几天，仿佛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从五层高的楼顶向下俯看，觉得一阵眩晕。回想那天，郊外的寒风，水是可以噬人生命冰冷入骨……我站在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真是冲动。终究，我的爱情，我的声音，都随着这任性的一跳，烟消云散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可我还要活下去。我死过一次，就不会再这样傻。即便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也没有徐然，可我还是要活下去。
“婉婉，你在这！”
陈恪轩向我冲过来，一把将我抱住。这个拥抱来得这样猛烈而突然，我有些措手不及，他却将我抱得更紧了，“小婉，你怎么淋的这样湿！”他脱下身上的外衣裹住我，“他们说你不见了，我就想你会不会在这。还好，你果然在这。”他将我拉出小小一段距离，小心翼翼地用手擦去我脸上的雨水，又重新拥我入怀，“小婉，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抱够了吗？抱够了就回医院去。”
脑后传来徐然冷冷的声音，他一把拽起我，眉头拧成一团，咬着牙，沉声道：“走！”。
他看了一眼陈恪轩披在我身上的衣服，随手扯下来往他身上一扔，又脱下自己的外套给我披上，又将我往自己怀里揽了揽。
我冷笑着挣开他，脱去他的外套，随手丢在地上。他抓住我的手腕，“宋小婉，你够了！”他抓得我生疼，声音隐忍，我却知道他这是怒极了的表现。他拽着我，从楼顶直拽到一楼。陈恪轩拦住徐然，“你没看到她不愿意走吗？”徐然捏紧着拳头，我看到上面突起的白色骨节。他冷冷瞟了陈恪轩一眼，并不答话，只是将我塞进他的车里。
陈恪轩就要将我从车里拉出来，我冲他笑了笑，对他摆摆手，示意我没事。
回到医院，医生照例给我检查了一番，我静静地躺着，不说一句话。医生说，因为我淋雨，又开始发烧，要小心肺炎复发，届时嗓子复原更是难上加难云云。
我平静地听着，想到已经是这样坏了，再坏又能怎样？
徐然搬过我的脸，掐住我的下巴，“我竟然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好本事，嗯？”我闭着眼睛不理他，他怒极，加大了手上的力道，“说话！”我用手去推他，厌恶地皱了皱眉。他怒极反笑，“讨厌我？这么快就对别人投怀送抱了？你真是好本事！”
我气得身体发颤，不住冷笑两声，转过身去，并不理他。
“宋小婉！你起来！”徐然一把拉过我的手臂，将我从床上拉起，我不由自主撞入他怀中。
我挣扎着将他推开，“够了，徐然，你放过我吧。他们都说我是狐狸精，是你包养的情妇，可我们都清楚，我没拿过你的钱，没拿过你的东西，什么都没有，我们之间，什么都不是！”
徐然显然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我那低哑粗粝的声音仿佛刺痛了他一般，他将手指伸入我的头发中，轻轻地捧起我的脸，眼神中有难掩的痛苦，“婉婉，你真是这样想的吗？”我闭上眼，眼角有泪水滑落，“徐然，我曾经那么爱你，到现在也是，但我们总是走不到一起的。徐然，我们，都给彼此留一个好的回忆不好吗？”他用拇指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并不放开我的脸，“你还爱我，这就够了。你要相信，我说过那些话会为你做到。”他一脸的怜惜与温柔，我摇摇头，“可我不想……”
徐然还想说什么，护士拿着输液瓶进来，给我输液。他于是将我往怀里揽了揽，用手抚摸我的头发，在我耳边轻声说，“你乖乖地呆在这，其他等你病好了再说。”他轻叹一声，“你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我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徐然依然还陪在身边。他像是怕吵醒我，压低着声音讲电话。见我醒来，便对着电话草草交代了几句，就挂了线。他亲了亲我的额头，低声问道：“醒了？想吃什么？我去买。”我看着窗外，天已经渐渐黑了，路灯燃起，雨丝在灯幕之下更显阴冷潮湿。
我静静地望着窗外，只听到徐然的声音，“那些事情，我已经委托律师去处理，答应我，快快好起来，好吗？”
平静了许久，我努力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徐然，我不能接受的其实是欺骗……你觉得，我们彼此之间已经没有了信任，还能靠什么相处下去？”徐然有些急躁“可是你爱我！”“我也曾经以为爱就是一切。”我打断他，“可是你看看我现在，这就是我的代价。”
即便是再刻骨铭心，过往的种种都再不可挽回。
再美好的感情，都如同我与他初见的那一个仲夏午后的樱花雨，美好却不真实。那满树的云霞，过了花期，残躯便埋入尘土，亦如我的爱情，终究不过是一场少女时期美好而不切实际的美梦罢了。
徐然走后，我开始简单收拾行装，换下病号服，穿上厚外套。我死过一次，然而我活了，就要好好爱惜自己。我绕过护士台，悄悄离开医院。
徐然，我决心把你忘了，一个从死亡里重生的人，还有什么放不下？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流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