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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背井离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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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倪圆风,在家乡快活了十九年,带着一身烟瘾酒气及其他不良嗜好终于要离开生我养我的土地了。
我闹着要复读要转系的鸡飞狗跳的日子终于结束,八月份的尾巴我坐上了去211的飞机。
211在一个中部的省会城市。从小我跟着爸爸去了很多地方,拥抱热情的岛屿踏过下雪的北京,却独独绕过了这个毫不起眼的地方。报道的那天下着瓢泼大雨,我典型南方男人不高不壮的父亲扛着我的行李,还有我自诩强悍的母亲跟在后边抱着在学校领来的床上用品。
我的眼睛湿了一片,在嘈杂的雨中格外应景。
送走他们之后我开始了无尽的懊恼。阿靖成绩欠佳,进了香港一所非著名大学学金融,鸡妹发挥失常,留在本地学中文。我睡在不到一米宽的床上,头发耷拉在额前,已经流不出眼泪。我恨我自己一无是处,让自己让别人都不好过,没完没了的排斥感从莫名其妙的地方涌出来,我学着逆来顺受一切陌生,但当有一天一个室友拿着我的阿玛尼手表阴阳怪气的说这山寨得真像时我还是崩溃了。
我给阿靖打电话说我受不了了这儿不但没有考古系可以蹭课而且各种傻逼遍地乱爬,有问我为啥要用iphone的也有指着我的万宝龙钱夹一脸不服的说你这玩意儿我查过了正价得两千多你这绝壁是假的,最可恨的是有天我打开我的面霜发现被抠走了冰淇淋那么大一坨,留下了一根不知是睫毛还是鼻毛的罪证。
我定时定量的喋喋不休终于让阿靖不耐烦了,在我十九岁生日后不久,我们断了联系。
我惊觉我拥有的越来越少,我开始频繁的给鸡妹打电话抱怨阿靖的背信弃义,鸡妹是位温柔的女性,总是顺着我的话说,就在这样磕磕绊绊质疑命运的时间里,我过完了我的大一,拿到了一个难看的绩点。
暑假时阿靖找我说跟我谈谈,我看着一年没见的老朋友精致的妆时髦的衣服感叹自己在欠发达的地方果然越发灰头土脸。她说,倪圆风一年不见你还是这死样子,你就没想过振作一点适应下这个环境么,也试着让你自己轻松点。我没吭声。阿靖点了支白万接着说,你以为我我去香港就很适应,我才去我也觉得自己猪不是狗不是,混在一群富二代里面我简直自卑得想立马滚回去,但是我不能,已经交了五万多的学费我输不起,我只能花更多的钱让自己立足,买这买那,这儿旅游哪儿旅游,你知道我们都不是物质的人对吃穿也没那么多穷讲究,我用了这么久的时间终于适应了资本主义,也交了一群曾经仰视的朋友,你自己想想吧,改改你那鬼原则,就跟我一样。
我觉得阿靖帅爆了。我花了一个晚上,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决定改头换面。
以前常听人说嫉妒和恶意源自无法拥有的东西。我习以为常的两千块的大衣,法国美国日本牌子的护肤品大概都是罪恶的出处。我想我是应该振作起来,我不能让剩下的三年在各种负面情绪里度过。
大二回到学校后我开始在网上买衣服,各种logo明显和质地过佳的衣服被我留在家里。室友明显宽心的表情让我很欣慰,我也时常和她们一起逛地下商场买两块五的鞋垫。我觉得心安理得,我觉得自己的演技出神入化。虽然我仍旧讨厌这个地方,就像我讨厌所有没有特色的东西,我宁愿去乌鲁木齐,去兰州,至少有我中意的边疆文化,这儿却只有永远修不完的高楼,永远竣不了工的地铁,和永远听不懂的口音。
学校来了个去台湾交换一学期的项目,我第一时间递了申请。和我一起递的是同班的王日立。王日立这名字得源于此人一丝不苟老气刻板就像日立的产品,这人是从小受洗的天主教徒,整天没事嘚啵嘚在阳台上念经,好在她的室友比较和善,要是遇到我早就发生撕逼大战了。
其实凭良心说,日立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善良的人。
日立出生在北方的一个城乡结合部,第二胎。7岁之前她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一度以为自己没有父母。7岁时从姥姥家回到父母旁边,改善的物质迟来的亲情让她无比珍惜拥有的一切,即使她常穿她姐姐不要的衣服念着住宿条件最差的高中。日立很懂得感恩,我跟她熟络只因为有次在澡堂捡到了她的念珠,据说她丢了念珠之后在宿舍急得直抹眼泪,我在澡堂子里踩到硬物眯着四百度的眼睛拿起来一看这玩意儿挺稀奇,留着就当积个德。回去的路上碰到日立,她一眼看到我手里的念珠,欣喜若狂,连声道谢,夸我是个好人。
太善良的人总会忽略一些白痴都能想到的问题,比如她怎么确定我不是想占为己有,比如她怎么能就这事儿知道我是个好人。
其实我觉得我骨子里确实是个好人。递完申请后我问日立,你不是老喊着你家困难困难,怎么还有闲钱供你去民主之岛吃喝拉撒。她又露出那种修女标准的圣洁笑容说,我爸爸说台湾那边教堂比大陆多,教会也比这儿发展得好,去了肯定能交到更多教友,会有很多收获。
我忽然觉得我并不是好人,在这样虔诚的表情面前我不好意思说我想去台湾只是不想面对这群物质贫乏思想更贫乏的人。我去了台湾我可以再也不用在宿舍天天听到康熙来了的浮夸片头,不用看到一张张在韩剧面前泪水涟涟的脸,不会有一时兴起问唉XXX你看过XXX的书没我今天在图书馆看到上了他的新作时没人理睬的沮丧。
时间过得挺快,转眼我就要二十岁了。我妈带着倪圆夏和倪圆至过来给我过生日。
倪圆夏是我堂姐,本科学护理毕业之后分到了我们那儿最大的医院,妇产科,三个月之后辞职。我问她为啥,她说你是不能想象个中之恶心,我说生育是件神圣的事,你怎么能说恶心,圆夏冷酷一笑说那是产科,你忘了妇科。我秒懂。之后圆夏去了我们那儿最大的养老院,一个月便成了我们兄弟姐妹里第一个万元户。
倪圆至是我堂哥,小圆夏一岁。不得不说我们是嫉妒他的,因为他有我们没有的东西那就是身高。我和圆夏十三岁便停止了发育,勉勉强强一米六,圆至则一飞冲天,长到了一八五。长辈每每看到我们三个总是自动忽略我和圆夏,仿佛我们是观音旁边的花童,满脸殷切的拉着倪圆至家长里短。倪圆至仗着自己的傲人身材和正分脸蛋阅女无数,让恋爱次数为零的圆夏以及恋爱次数可以忽略不计的我愤恨不已。
我老远就看到倪圆夏挽着倪圆至站在酒店门口,旁边是我对这儿气温过分低估的妈。倪圆至过来摸我的脸说妹妹你瘦了你看你咬肌都快没了,我说得了吧少在那儿卖骚我二十岁的红包你准备好了没。
一个周末很快就过了,我送他们去机场,打车的时候圆夏突然说你俩打一个车,我跟圆风坐另一个我们说会儿话。
圆夏说,你现在在这儿觉得好点了吗。我说还行,得过且过吧讨厌的人就不理呗,反正我要去台湾了,至少能躲一学期。圆夏问,就没有合得来的朋友吗。我正想回答说没有,想起了日立,改口说有。圆夏捏捏我后脑勺像玩一只猫,语气一如既往语重心长,说妹妹,宽容一点吧,其实任何人都没错的。然后她塞给我一个信封,机场到了。
信封挺厚,大概够我剩下几学期的机票钱了。
生日的最后两个小时我躺在我的床上,初秋的夜晚在这个温差明显的中部城市有了一点家乡冬天的感觉。我很想抽烟,但不敢。我还是有底线,我还是怕被这些小家子气却单纯的女孩子讨厌。我想起这天也是郑羡的生日,我塞上耳机听他以前的歌。二十年前他是这个国家最迷人最有才气的爵士歌手,举手投足令无数男女倾倒不已。如今他再也不唱爵士,只偶尔做一些古琴萧笛一类的即兴演出。他的没落也让爵士乐在国内日薄西山,二十年之后的现在,已经鲜少有年轻人知道他的名字。
低沉醇厚的声音像上等的国窖,我酒量欠佳很快入睡。恍惚中做了个梦,我捧着一堆灰扑扑的残片兴奋的告诉我爸这是吐火罗文的《长阿含经》我以前还读过译文呢,我爸无比慈爱看着我说女儿你开心我就开心了。醒来后我觉得这梦虽肉麻但挺美,窗外已经霞光万丈。
我上午没课,穿好衣服下了床,一条短信。
圆风,我刚去了教务处,我们的申请过了,下学期一起去台湾要多多关照哦。发件人王日立。
我觉得这个生日礼物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