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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梨花千树雪,杨柳万条烟 ...

  •   我生在四月里,正是梨花开的时节。娘说,我生的那日,苏府梨园中梨花开得格外好,大团大团的簇在枝上,风一吹,便落了一地,素白晶莹,好似琼玉一般,而在苏州,从未见过开得这样好的梨花,据说当年苏府的梨花自开便成苏州一绝,上下更无甚者,往来府中拜访之人无不交口称赞:“此乃天降祥瑞也”。梨花花期不长,本开不长久,然而那年的梨花却如沐神迹一般开到了初夏,据说此奇景甚至传入皇帝耳中,还令画师绘图呈上,见了梨花图,皇帝便含笑称奇,赞曰:“三千繁花尤不及矣”,我也因此得了个“神女”的名头。娘每每忆起起当年苏府梨花之繁盛,便噙了淡笑,道:“弱水他日定能嫁得如意郎君”。弱水是我的小字,而我,名唤苏梨烟。
      娘说,我的名是爹爹取的,拈了“梨花千树雪,杨柳万条烟”的首尾二字,我却不信,娘是最爱梨花之人,也因了爱这梨花,娘甚至在后园中栽了大片的梨树,梨烟二字定是娘取的。然而娘却不唤我梨烟,从来只唤弱水。
      娘好香,亦是极善制香之人,而我生来便对气味格外敏感,娘见我有此天分,便常常召了我去辨合香的成分及分量,我竟也是辨得不差分毫,也许是受了娘的影响,我不爱寻常女孩儿喜爱的玩意儿,唯独对香料情有独钟,因而我的生辰礼物也多是些珍奇的香料。我年龄尚小,只能辨识却不懂如何制香,只知道喜爱那些气味,对我来说拥有那些香料,便是拥有了天赐的珍宝。
      就在我满心期待着我七岁的生辰礼物之时,爹爹却没有带回我想要的沉水香,只领回了一个孩子。他来的时候,屋里飘了一缕淡淡的香,我竟辨不清是什么香,许是莲花,许是莲叶,抑或两者都含了。我已不大记得那孩子初进苏府时的面貌,事实上,关于他的一切我都记不大清楚,只记得当时比我高出一截的人儿对我谦和的笑着,仿若莲花一般的静美,我却委屈得哭皱了小脸。从此我便多了个哥哥,名唤灼光。
      灼光待人十分温和,对爹娘尤为恭谨,对我却是极好,甚至于近乎讨好。然而我却不喜欢他,总觉得他来路不明,况且还要来分我的宠爱。自他来后,我便如临恶敌,苏家只一独女,从来都是掌上明珠,我怎能忍受他人来与我争爹娘的宠爱。于是我要找他时便在他门外粗声恶气的叫他苏灼光,不肯唤他兄长,他也只是笑着应了,问我一声“烟儿何事?”。
      灼光比我大五岁,明明也还是个孩子,但却透着超乎年龄的稳重,宁静淡泊的气质仿佛是自骨子里沁出来的,那谦谦公子的模样竟比我这个真的苏家小姐更像苏府的孩子。看他笑得温和无害,我便更是生气,几乎是用尽一切办法想要逼走他。
      他来的第二天,我悄悄在他门前扔了池子里捞来的鹅卵石,他却轻巧地绕过了那些滑溜溜的石子;第三天清晨,我在他门前放了□□,他打开门见了,也只是笑了笑,然后走开。
      第四天下午,我央人从街上抓了只老鼠扔进了他的屋里,还特意嘱咐要最大最凶的老鼠,并交代灼光的婢女说要是公子问起便说是送给公子的礼物。那大概是他反应最激烈的一次,也是我最开心的一次。当天晚上他回房后不久,他房里便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叫,随后便传来乒乒乓乓东西落地的声音,到了第二天他出现时,面庞显得分外憔悴,然而看见我笑嘻嘻的盯着他,却又温和的对我笑了,道“烟儿的礼物,着实新奇,我很喜欢”。
      灼光极爱干净,又喜着白,我常听得府里的下人私下絮语,说公子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于是到了第三个月,我便从后园里抓了满手泥,等灼光从房里出来便跑着用沾了泥的脏手去摸他月白的衫子,直到留下两个小小的手印。我得意的朝他笑,他竟也毫不在意,我惊讶的望着他,他却好像不知道我是故意的一般,只是蹲下用他那双修长白皙仿佛不染纤尘的手来给我拍净衣裙上的灰尘,拍净了灰,又起身用手牵了愣愣的我进房,拿了干净的巾子沾了清水,将我的手指一根一根仔细擦净,一边用温和的语调和我说话“烟儿慢些跑”。我闻见他身上有淡淡的香,那香好似光一般围绕在他身上,那样淡,淡的好像随时会消失在风里,而我竟忘了言语,也不曾躲开。
      我的胡闹并没有让他变得歇斯底里,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相反的我却好像更不喜欢他了,甚至于在他到苏府的第二年春天,我偷跑进他的卧房里,往他饮的茶水里加盐,想等他不能忍受我转而自己离开苏府,他的房里也浮着淡香,却并不是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香料的味道,清冷而又和婉,像极了他。我从怀里掏出包着盐的帕子,用脏手随便抓了一把从小厨房里讨来的盐,全部撒进他的杯里,完了还搓搓双手,直到盐粒全部落进他的杯中,然后又轻手轻脚的盖上杯盖,合上门出去,在他门前的廊柱后面等待着他回来。等了约莫半刻钟,他便回来了,手里握了一枝新折的梨花。我偷偷的看着他进了房间,然而他却对我的存在好似浑然不知。我从门缝里看他拿起桌上的茶水饮了,只自顾自的喝着,偶尔瞥一眼我所在的位置,似乎并不在意掺了盐的茶水,也好像并没发现我,只是温柔的眼眸里含了淡淡的笑意,仿佛落了一片光。
      我那时年纪小,见灼光不改颜色的饮茶,心里满满的失落,便只顾自己躲在廊柱后面生气,心里想着大概是盐下得不够多,往后得下得更多些。我个子小,廊柱粗大,寻常人并不能轻易发现我,却不知道为何灼光仿佛能看见我一般朝我的方向径直走来,我有些慌,以为他这次定是生气了,要来找我算账,又加上在他杯中撒盐并未成功,于是越想越觉得委屈,竟是憋出了眼泪,我低头数着他的步子,一步,两步……想在他出现在我面前找我算账的时候嚎啕大哭,撒泼耍赖。直到他的影子出现在我的脚边,我的眼泪终是憋不住了,我于是扁了扁嘴准备开始大哭,却见眼前一白,然后便是一阵淡淡的梨花香。我愕然抬头,却看见苏灼光温和的笑颜,我呆呆的看着他,脸上还挂着泪珠,直到他把那枝梨花塞进我怀里,伸出手指轻轻抹去我的眼泪,唇边噙了淡笑说出一句让我记了一辈子的话,他说,烟儿,生日快乐。我愣愣的看他,他却好像没有察觉我的不对劲,只自顾自的说着:“烟儿的名字里也带了梨字,想来还是梨花最衬烟儿,我从园里选了一枝开得最好的,烟儿看看可喜欢?”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生气,然而明明他的眉眼那样温和,可是为什么眼前他的容颜却仿佛如阳光一般,灼了我的眼,我竟问不出一句话。灼光,灼光,竟然就是这个意思么?在许多年之后,我曾问他,那日他是怎么发现我的,灼光只是笑,说,夭夭,你竟不知自己身上也带了梨花香么?我愕然。而当我想起当年自以为聪明的小把戏,总觉得那大概是我和灼光最好的时光了。如果不是苏灼光误打误撞进了苏府,如果当年我逼走了进了府的苏灼光,那我和灼光往后的人生是不是会和现在不一样。

      然而就算我这般放肆,灼光也从来没有对爹娘说过,好像只是与我之间的一个小秘密。我仍然不喜欢苏灼光,但态度总算好了些,我不再对他直呼全名,但也不叫兄长,每每见了他还是瞪着眼睛望他,然而他见了我却依旧好脾气的笑着,偶尔还伸手轻轻拍我的头顶。在外人看来便是苏家小女儿刁蛮,苏家大公子却极有涵养,对妹妹格外容忍,格外宠溺。
      这样又过了三年,灼光还是没有离开苏府,然而我已不怎么排斥他了。十六岁的苏灼光渐渐长成少年的模样,高挺的鼻梁,眉眼温润如初夏的湖水,个子已比我高出许多,又常常着了白衫,配着他颀长瘦削的身材,确是世间少有的俊美少年。灼光聪慧,十四岁便以才情名满苏州,苏州无人不知苏家公子灼光。人人都道苏家公子才貌双全,年岁再大些,怕是要长成这苏州最优秀的男儿。渐渐的,苏府中开始陆陆续续有媒婆上门,我只知道男儿到了该娶亲的年纪,家中父母会央了媒婆去中意的姑娘家说媒,然而苏家是大户,有女子央了媒婆来与男儿说媒也不奇怪。这种场合女儿家是不宜露面的,我便常常在媒婆上门时躲在屏风后面听,灼光常常是拒绝,语气温和却是无比坚决:“灼光不才,现下只求考取功名,尚不敢娶亲,多有得罪,烦请您代为传达,灼光辜负大人及夫人美意,还望多多包涵。”
      刚开始,爹娘还好言相劝,到后来,灼光仍是拒绝,爹爹便怒而拂袖而去。我却只道苏灼光傻气,被我欺负了这么些年,从来也不知道吭气儿,现在有如此美事,竟也拒绝,可不就是傻么。有一次待媒婆走了,屋里只剩下灼光一人了,我便溜出去,嬉笑着问他“这样的事,怎么一件也不应?”灼光只是望着我,淡淡道“我已有心仪女子,委实不愿另娶。”那是灼光第一次没有含笑对我,我觉得没趣,灼光也没有再与我说些什么的意思,我只好转身离开。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听灼光说起心事,却不曾知道,即使多年之后,我也不知那心事与谁有关。
      这样过了许久,再有媒婆上门,灼光都依样答复,后来便再没有媒婆上门,这样又过了几年,灼光仍是不娶,坊间也渐渐开始传说灼光不娶的秘密,有人传说苏灼光不娶许是因为他有龙阳之癖,也就是俗称的断袖,而对象嘛,自然就是平常与之有来往的那些青年才俊的其中之一。此言一出,竟仿佛浪一般卷席了整个苏州,刚开始只是传说,没多少人愿意相信。传得久了,到后来人人都想亲眼从灼光的举止行为中看出一些端倪,于是看见灼光与友同行也变为了他确是断袖的证据。世家公子都避灼光如避虎狼,怕因他被扣上断袖之嫌。以至于到后来坊间连说起灼光,语气中都会透着暧昧:
      “苏家公子么,才貌双全,却不想是个断袖”
      “这又如何见得?”
      “若不是断袖,怎会到了这般年纪还不娶亲?我听说上苏家的媒人可是多如流水一般呢”
      “我听说竟连罗家小姐也看不上,罗小姐可是苏州数一数二的美人啊”
      “啧啧,那可不就是断袖了”
      ……
      坊间的流言仿佛毒药一般,零零碎碎的片段被人拼凑起来,变成确有其事,苏家公子灼光竟是个断袖,论谁听了也会惊讶。甚至于在我十五岁那年,还有人信誓旦旦的说曾亲眼见苏公子与男子携手同归,神情十分亲昵。而当房里的丫头将这些坊间传得神乎其神的话说与我听时,我却感到一股莫名的委屈,我在府中听的尚且如此,不知出了府又是如何光景。
      我从未出过苏府,一来是女儿家出门多有不便,二来,爹娘也从来不允。但我曾听出门采购胭脂针线的丫头说起街上比之苏府是何等面貌:行人多如潮水,香料种类更是无比繁杂。又听她们说了集市里的楼宇,各色的小吃,我更是心痒难耐。我也偶尔偷偷央了采购的丫头给我买来一些新奇的玩意儿,有时是个面人,有时是一束的野花。对我来说,府外的世界实在充满了诱惑,出了府门,不知外头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然而现在,更听了这些关于灼光的暧昧传闻,更令我想要出去一看究竟,若是灼光真是断袖,我定然不会说什么,然而他爱的是女子,我怎么能容他人这样诋毁?除了苏梨烟,谁人敢这样说苏家公子?
      我第一次岀府是在十五岁那年。府里的丫头是断断不敢带我岀府的,爹娘也不会应允,我只得去找灼光,彼时灼光正坐在屋中出神,眉头轻皱。阳光洒落在他白皙的面颊上,透过窗格的斑驳更显得他的轮廓精致而完美。月白的衣衫袖口处也因了阳光而浮现出银线绣成的繁复花纹。灼光就那样安静的坐着,仿若一朵莲,澄澈,却时刻绽放出非凡的秀美。那个温和的苏灼光,永远都微笑待我的苏灼光,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带了这样惊人的美,也许是昨天,也许更早,只是我从未仔细看过他。
      “灼光”,我小声嗫啜着,望着他,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而来,所有的小心翼翼都只是怕惊了那朵绝世的莲。他好像回过神来,舒展了眉头,仿佛惊讶于我会这样出现在他面前,这样小心翼翼。
      “烟儿”他带了笑,比平常的笑更深,
      “找我,何事?”他的语调很轻,却含了欣喜的意味。我朝前走了一步,
      “带我岀府,如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梨花千树雪,杨柳万条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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