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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六月飞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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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八,碧落山庄主持召开相思阁审判大会,无数英雄豪杰聚集金陵城,除了江南地方的当事人与各大门派代表,还有来自北七省联合会的受害者,以及各路围观群众。
围观群众的数量很多,非常多。
多到什么程度呢,碧落山庄的公告发出去还不到三天,他们就将金陵大大小小的客栈全住满了,衣食住行样样要,样样精美,直线飙升的贸易额使商会大为震惊,连夜报给官府,搞的知府大人如坐针毡。
江南武林盟由来已久,是历朝历代都承认的正规组织,地方官府原本没有资格过问他们的动向,但是这次,这个规模实在有些出格,知府接了报告出门一看,握草,满大街都是背着刀剑的主,虽然有武林盟约束,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到时候激动起来,出点治安问题,伤及无辜百姓,那算谁的锅?知府思前想后,找上了碧落山庄,最后武林盟决定将大会地点改到城郊空地,知府为表谢意,亲自带人前往,帮忙将会场布置的妥妥帖帖。
初八这天,太阳还未升起,现场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早饭后,展盟主与众帮派代表的到来掀起一波小高朝,等到少庄主押着囚车进场,现场气氛飙到顶峰,众人一边大骂一边踮着脚尖往里瞅,都想看看当今世上排行第一的大魔头到底长什么样。
“杀了这个恶魔!”“千刀万剐!”“血债血偿!”“恶贼纳命来!”……叫骂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把方晨晓震的头昏眼花。
他被关在地牢已有许多天,乍见天日,眼皮被蛰的生疼,已经忍耐了一路,到这里又被嚷了一脸,呛的耳朵也疼起来,脑子里嗡嗡乱响,忍不住皱紧眉头,叹了口气。
展少庄主板着脸,吩咐弟子把方晨晓拎上事先搭好的高台,拉直他的胳膊捆在柱子上,捆成个大写的十字。
捆好后,少庄主站在方晨晓面前,眼神冷厉如刀,盯了他一眼,猛地扬起手。
妈的。方晨晓心想,神月都不舍得骂我一句,你他妈敢打我。
然而他也没法躲,只能闭上眼,只听掌风如刀,直切脸颊,然后贴着侧脸停住了。方晨晓没等到疼痛,睁眼一看,少庄主翻过手掌,掌心多了一支跗骨钉。
“……”太湖慕容家的暗器。
方晨晓抬头扫了一眼,很快扫见观众席上一大片惹眼的素白,那是慕容家独有的校服,慕容公子被家丁们拥在当中,远远朝他挥拳头,要不是家丁们死死拉着,肯定立马就要冲上台。
好吧,误会少庄主了,原来不是想打我而是要救我。方晨晓默默收回目光,正想着要不要道个谢,耳边风声又起。
“啪”!
展少庄主反手一巴掌,又准又狠,打的方晨晓两眼一黑,一口气上不来,几乎晕过去。
我……日……尼……玛……方晨晓气得胃疼。他活了小半辈子,虽然职业特殊,大伤小痛也算家常便饭,不知道受过多少,可这耳光却是破天荒第一次,那滋味真是,酸爽火辣,难以形容。方晨晓歪着头,狠狠喘了几口气,嘴里的血腥味直冲脑门,他认真地想了想,是要咽回去还是吐出来,吐少庄主一脸。
“你是不是在想,你虽罪无可恕,却也轮不到我动手?”展少庄主脸色冰寒,低声道,“没错,判决未下,我不该打你,但是这一掌,是替神月打的!”
会心一击。
周围依然人声鼎沸,然而方晨晓半个字也听不见了,连展少庄主何时离开高台都不知道。他无可避免的再一次想起了神月,想的心如刀绞。
这茫茫尘世,千千万万的人,他只亏欠了一个,那就是神月。
此生相逢过的千万人里,有些曾与他擦肩而过,也有些曾与他生死相搏,很多人伤过他,他也伤过甚至杀过很多人,但是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身在江湖,就该死伤自负,若是自己技不如人,栽在对方手里,那有什么资格抱怨?
如今他愿意低头,愿意伏诛,愿意被捆在这里,那也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不是因为对过去杀过伤过的人感到抱歉。
神月是唯一的例外。
当年初遇,一个濒死的孩子,一个失意的少年,素不相识,然而神月为他费尽心血,若不是神月,他早在十八年前就已经死在冰冷的湖水里。虽然那样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可是神月待他的心,再没有人能比得上。
只是那时他年纪太小,眼界太窄,死里求生的过程太痛苦,太漫长,一天天折磨下来,心中便装不下什么东西了,除了怨就是恨。
更多的东西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只知道,漫天大火中,小方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神月待他是很好,可是一个大夫,医术再好又有什么用?只能救命,帮不了别的。他之前要是真死透了也就不说了,可是既然天意弄人,让他活了下来,那么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他都一定要找到小方,当面问他一句话。
生死关头弃他而去的小方成了他的心魔,在灵魂深处疯狂滋长,无从排解,所以当机会到来时,他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离开。
神月是救命恩人没错,可是跟小方比起来,别说一个神月,十个神月都不值一提。
路过的陌生人说,能帮他实现心愿,于是他给神月留书作别,而后远赴江北,十年后,他从炼狱里活着出来,终于有能力兑现曾经的誓约,那年他骑着马来到江南,少年风流,惊才绝艳,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有的目光过于火辣,他觉得有趣,便对人家笑一笑,笑的十分轻佻,像个目下无尘的纨绔子弟。
就那样慢悠悠的走到洞庭连寨,他停下来,望了望远处依水而建的寨子,从兜里摸出一纸长长的名单,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手指一捻,把它们捻成了灰。
他进了洞庭连寨,从打手做到小头目,暗地里一手建起相思阁。
又过一段时间,意外地发现了神月,昔日少年已经年近而立,可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原来神月住在碧落山庄。
他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决定前往。
在见面的瞬间,看到神月那瞬间迸发的震惊和欣喜,要说一点都不内疚,那是假的。可是没办法,碧落山庄的势力深不可测,他要维持相思阁正常运转,必须打进武林盟,想了多少法子都没搞定,如今神月一出,简直天赐良机。
十年前,为了小方,他离开了神月。十年后,为了小方,他又回到神月面前。
对不起了。每次来见神月,心中都要默默地说上几遍。
一天天一年年,随着不断增加的命案,相思阁越来越名动江湖,他离小方也越来越近。八年后,终于一切尘埃落定,小方的下落也终于穿过岁月阻隔,如约而至。
那一刻的心情出奇平静。
生死,煎熬,苦痛,挣扎,纷争,算计,怨恨,等待,整整十八年。这十八年里,他付出了能付出的所有,利用了可利用的一切,竭尽全力,孤掷一注。
就为了一个人。
可是神月说,薛师弟服过夺魂,没有幼时记忆,鬼知道他打哪来的。
哦。
这样啊。
这tm就有点尴尬了。
神月没有发现,当时方晨晓恨的两只手都在发抖。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十八年,一路走到山穷水尽,整个江湖怨声载道,甚至把一朝天子都拉下水,到最后,原来小方根本就不记得他。
可别是个傻子吧,白白唱了十八年独角戏。
怎么办呢。
去跟他说,你麻痹欠我一条命?不行,丢脸不能丢到这份上。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也不行,咽不下这口气。
前尘往事如同铁马冰河,把他的心肝肺都踩的一团糟,千百个念头蜂拥而至,又被一一否决。他坐在秦淮河岸,漫无边际的想了一整夜,几乎要乘风归去。
第一缕朝阳照到脸上的时候,他扭过头,对黄鹂说,我决定了。
决定了,生无可恋,不如去死。
反正小方也在跟他过不去,那就死好了。
算是给武林盟和所有被牵扯进来的江湖同道一个交代。
也给江北一个交代。
该销毁的销毁,该偿命的偿命,走的走,散的散,他把一切收拾妥当,前所未有的从容,自己都佩服自己。
此生简单又漫长,活得无聊,死的也无聊。
好在并没有辜负过什么人。
除了神月。
可是没有补偿的机会,只能再说一次对不起了。
但愿神月不要太伤心吧。
他不配伤害神月。
倒是十分希望能伤一伤小方,可惜小方忘得一干二净,想也白想。
哎。
可能是人之将死,想的也多了点,武林大会开的如火如荼,他这个主角全然没听进去,就依稀听见展遥一条条念他的罪状,念一条问一遍,他都随口认了,心思早飘在九霄云外,满脑子神月和小方。
又叽叽喳喳过了许久,判决结果出来了,他听到个词,火刑。
他一个人的份量抵不消相思阁上百桩命案,加上白鹭朱雀也不够,一刀砍了太便宜,武林盟众高层商议之后,决定还是烧了吧,平息民愤。
哦。
可以的,居然不是凌迟。
其实都做好千刀万剐的准备了,他愿意死的惨一点,那么将来,万一小方恢复记忆,知道了真相,说不定会难过一下?
算了,烧就烧吧,大概他命中注定该死在火里。
十八年前没死成,如今补上。
四团红光从高台底部燃起来,红艳艳的火舌争着往上窜,会场爆发出一阵阵嘈杂的欢腾,方晨晓漠然以对,心中从未如此平静。
火势越来越大,逐渐将柱子包围,热浪扑面而来,火星飞溅,落在身上,脸上。
方晨晓闭上眼。
这一瞬,宛如回到十八年前,铺天盖地的大火中,小方哭着拉他,慌里慌张的扯断了他脖子里挂的红线,玉佩落地,细小而清脆的碎裂声。他的衣服头发都烧着了,痛的晕头转向,绝望中跪下来,摸到了碎片。
小方的哭声渐渐远去。
那一年生离,他以为是死别,后悔没有告诉小方自己的名字。
总想等他问了再说,可是那时候的小方压根不会说话。也不能怪他,毕竟有娘生没娘养,他跟谁学去?
现在倒是会说了,可惜不会有再见的机会。
“我叫陈非,非凡的非。”十八年前的大火再次汹涌而至,将他笼罩起来,方晨晓垂下眼睛,喃喃叹了口气,“林晚方,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叫什么了……蠢货。”
就在此时,全场大乱。
方晨晓没有听清骤起的喧闹,但是他感受到了一阵冷风,如同寒冬降临,周遭的热浪顷刻退去,遍体清凉。他微微一愣,抬起头,迎面而来的是一片茫茫霜雪,簇拥着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
六月飞雪。
眨眼间将大火浇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焦黑,水珠裹着烟灰悠悠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