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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补个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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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静心里想着杂七杂八的前尘往事,脸上丝毫没有异样,顺着折腰的意思,道:“你觉得路副坛主的死,是相思阁有意为难你,担心此行遇到麻烦,所以才叫我一起去?”
折腰点点头:“我这分坛人虽多,真正的高手却是屈指可数,路副坛主无辜被杀,帮里人心浮动,他们得留下来主持局面,不能随我离开。”
薛静嗯一声:“我明白了。”
凉风吹过,一时寂静无声,薛静看着越来越深的夜色,惦记着出去踩点的计划,果断起身:“折腰坛主,如果没有其他事情——”
送客的意思不能更明显,本以为折腰会立刻告辞,结果他却很不识趣地坐着不动,一点要走的样子都没有。
薛静有些诧异,也有些不耐烦:“折腰坛主——?”
折腰还是没有起身,只是慢慢抬起手,将手中紧握的酒杯送到唇边,一饮而尽。然后他放下杯子,伸长手臂,将对面的一杯酒也拿了起来,那是他来时给薛静倒的,薛静一滴未动。
手指在月色里泛出青白色。
薛静默不吭声地看着他。
寂静半晌,折腰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他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薛静,狭长秀丽的眸中似有水光,晃晃手中的酒杯,嘴角有一丝苦笑:“我原本以为你能想起什么,没想到你碰都不愿碰。”
薛静:“……”
薛静诧异地看着他:“什么?”
折腰轻叹一声,苦笑地看着薛静,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这杯酒,叫做醉梅花。”
薛静:“……”
薛静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下子变了:“你——”
折腰苦笑:“你不喝酒,不熟悉它的味道,但是一定记得这个名字,对么?”
薛静不吭声,目光渐渐锐利。
折腰放下酒杯,长身而起,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他看着薛静,低声道:“醉梅花是暗香谷独有的酒方,你是暗香谷弟子,定然记得这种酒,所以我才带来找你。”顿了顿,看薛静脸色变冷,微微苦笑,“你不肯透露师门所在,又说早已经离开师门,想必其中有不少波折,你放心,我没有向旁人说过。”
薛静沉默地看着他,神色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会有醉梅花?”
折腰苦笑:“薛静,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
薛静:“……”
薛静看着他,心中惊疑不定,瞬间转过去千百个念头,手心沁出了冷汗,简直以为他也是重生回来的,然后转念一想也不对,前世只有三天相处,他确信自己没有对折腰提起过暗香谷……那这是怎么回事?
“小时候,有幸跟随家父去暗香谷做客,在谷中住了一个月,那一个月里,我每天都偷偷去看望一个重病的孩子。”折腰轻声地回忆着,目光落在虚空里,神色温柔,“他比我还要年幼,病的很严重,每天要喝很多药,扎很多针,我看着都替他痛,可他从来都不哭,也不说话。”
薛静浑身一震,惊诧地瞪大眼睛。
折腰悠悠地叹了一声:“那时谷里也有好些个少年弟子,每天在那孩子身边来来去去,都很关心他,可是不管谁对他说话,他都一声不吭。”
“我忍不住去问谷主那孩子是谁,谷主说,那是他新收的小徒弟,无亲无故,很可怜,一开始连名字都没有,因为入谷时下着大雪,就依着天意,让他姓了薛,加上他个性异常安静,便取名叫薛静。”
“后来我走了,走之前我又跑去看他。他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我,也没有对我说过一个字,但是我那时便盼望他能记得我,盼望将来还能再见。”折腰轻声一叹,神色里带着难以形容的伤痛,他定定地看着薛静,轻声道,“但是等到后来,我再去暗香谷的时候,他却早已离开。”
“谷主没有告诉我他的去向,我也无从寻起,还以为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然而我实在幸运,时隔多年,竟然再次遇见。虽然他也已经长大成人,容貌比起小时候变了很多,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我说不出当时的感觉,不敢相信,也不敢相认,我害怕自己认错,忍着不去打扰,先去他住的客栈问了问,果然还是那个名字。”
折腰站在树下,夜风吹起轻薄的衣衫,他看着薛静,眼睛清澈而温柔,隐隐有水光动荡。
“薛静,你再想想,好好想一想……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么?”
……
岭南暗香谷。
赵小凡站在清幽雅致的山谷里,新奇地左看右看,深吸一口气,闻到淡淡的梅花香,顿时神清气爽,蹦蹦跳跳追上前面素衣如雪的青年,叫道:“秦师兄,暗香谷长这样啊?真漂亮,难怪师父每年都来玩!”
秦师兄闻言回头,眉间的朱砂绯红欲滴:“嗯,我们七曜山与暗香谷世代交好,常有来往,你也快到能独自下山的年龄了,这次我带你认认路,以后你可以自己来。”
赵小凡开心地点头,跟着秦师兄一路左顾右盼,谷中有不少人在忙碌,见到他们纷纷打招呼。
穿过落花小径,一个三十左右的紫衣青年笑着迎上来:“子风!”
啧,叫的好亲热!赵小凡站在一旁看秦师兄和那人寒暄,然后那人看见他,微一打量,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摇光真人提过的小师弟了?”
秦师兄点头,叫他上前:“小凡,来见过肖师兄,肖师兄是神慧师叔的大弟子,以后你可以经常向他讨教。”
赵小凡乖巧地行礼:“肖师兄好!”
肖师兄失笑,斜一眼秦师兄,拍拍赵小凡:“别听你师兄胡说,我比武从来没有赢过他,可经不起什么讨教。”
秦师兄也笑笑:“谁说讨教武功了,我是让你教他别的,比如医术什么的。”
肖师兄翻个白眼:“还用你说?”说着踮起脚四处看了看,见没有旁人,露出失望的神色,问道:“薛师弟呢,这次又没有来?”
赵小凡一僵,手心冒汗,紧张地看向秦师兄。
秦师兄神色不变,淡淡回道:“他不在。”
肖师兄皱着眉叹口气:“还没有回山?这熊孩子……师父前不久还念叨他呢。”摇摇头,“不管他啦,我带你们去见师父。”
……
“我也不清楚静儿的身世,当年送他来的人没有透露一丝一毫,只是对我说,那孩子自幼劫难缠身,吃过不少苦头,好不容易来到我暗香谷,别的什么也不求,只望他能够摆脱过去,平平安安的做个普通人。”
暗香谷这一代的谷主名叫神慧,与摇光真人年纪相仿,容颜气度十分端庄清雅,他看着对面坐的白衣长剑的青年,微微叹口气:“子风,你应该还记得,静儿初来时,身上有许多旧伤,体内积压多种毒素,还被人灌了夺魂,毁了所有记忆,差点连命都保不住。枉我自负医术通神,一时也束手无策,才急急忙忙的将你师父叫来。”
秦子风想起十多年前,那时他也还年幼,跟着师父赶来暗香谷,第一次见到当时重伤垂死的薛静,心中仿佛被利刃划伤,痛到不行。他缓了缓气息,才低声回答:“我记得。”
神慧谷主道:“那年送静儿来的共有两人,都做普通侍卫装扮,看不出来历,他们一人抱着孩子,另一人带着一箱金银珠玉,价值万两黄金。他二人以重金相求,求我收留那孩子,待我答应之后,两人立刻便自刎身亡,我阻止都来不及。”
秦子风默然片刻,并不觉得意外:“是为了掩护身世?”
神慧谷主轻叹一声:“应该是吧。那两人大约是静儿家臣,不知道主家遭了什么大难,才令他们携少主人千里来此,黄金万两加上两条性命,向我郑重托付。我眼看他二人赴死,心中十分敬佩,决意将静儿抚养成人。静儿六岁入谷,八岁随摇光去七曜山,做了你的师弟,此后便过的安安稳稳,一天天成长起来,文才武艺都无可挑剔,我欣慰之余,也算是对那两人有了交代。”
秦子风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神色里有些挣扎,神慧谷主看着他,又是一叹:“这些话,只有当年摇光带静儿走时,我对他说过一回,此外再没有向旁人提起。当年那两人甘愿舍命,想必静儿身上确实藏着些重大隐秘,静儿自己记忆尽毁,不记得幼年遭遇,那两人一死,再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渊源。子风,你与静儿同门多年,感情非比寻常,这我也知道,但是有些事确实不应再提,我就说这些,你明白其中关节就好,往后别再问了。”
秦子风目中泛起一丝痛色,沉默良久,把一个月前薛静回山强行夺取素心丹,彻底叛离师门的事说了出来。
神慧谷主大吃一惊:“什么?竟有此事?!静儿他——”
秦子风不愿回想当时撕心裂肺的痛楚,闭了闭眼睛,轻声道:“这是他入我师门之后,第二次毁坏门规。师叔你还记得五年前那次吧?”神慧谷主点点头,秦子风轻声道,“那时他修为尚浅,距下山自立的程度还差着许多,他心中也明白,所以只是长跪相求,求得师父允许。”
……
五年前,薛静提出要下山,摇光真人以为他心性不稳,一时迷恋世间繁华,便直接拒绝了,让他再潜心修行几年,但是薛静不知道怎么的,意志非常坚定,就是要下山,不过他也不吵闹,就默默的跪在摇光门外,夜里下雨也跪着不动。
夜色渐深,凄风冷雨打在单薄的少年身体上,秦子风看的心疼,到后来忍耐不住,把他拉到房里,狠狠骂了一顿,薛静也不反驳,安静地等他骂完,说:“师兄,我错了。”
秦子风以为他回心转意,又惊又喜,把换洗衣服扔给他,板着脸道:“你知道错就好,找师父道歉去。”
薛静摇摇头:“是我的错,但我还是要下山。”
秦子风:“……”
薛静把他准备的衣服放在一边,姜汤也没有喝,一身湿淋淋的又出去了,秦子风追出去,只见他走回摇光门前,不声不响的再次跪在冷雨中。
秦子风怒火上冲,上前给他一巴掌:“我看你撑到什么时候!”
夜雨淅淅沥沥,每一滴雨丝都像尖针,不停地扎在心头,秦子风站在屋檐下,看着雨中寂静的身影,胸膛里仿佛有寒冰烈火互相煎熬。
到了后半夜,雨还在下,薛静还在跪着,秦子风先撑不下去了,一咬牙,隔空一指点了他的穴道,把他抱起来,带回房里。
薛静很快冲开穴道,又要出去。
秦子风气得要死,加重力道封住他全身十处穴道,给他盖上被子,出了门又从外面锁起来。
他把薛静锁在房里,自己也没有走开,呆呆的站在师弟门外,看着淅淅沥沥不停歇的雨,心里一阵阵难受。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里面一声轻响。
秦子风先是一怔,然后忽然想到什么,转身冲进去。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薛静半坐着,捂着胸口趴在床沿,一边咳嗽一边沉沉地喘息,鲜艳的血丝从他嘴里流出来,染红衣领,也染红了一片地面。
“你——薛静!你不要命了!”秦子风惊怒交加,一眼就看出他是强行解穴伤了经脉肺腑,气不打一处来,立刻找出丹药给他吃下,又给他运功疗伤。
一番折腾下来,摇光真人也拿这个三弟子没有办法,只好放他下山。
……
“那时他离开之后,我虽然生气,还是放心不下,暗中跟随他去了京城。”秦子风道,“我原以为他是陷于情爱才那么执拗,但是跟了一些日子,发现并非那样。”
五年前薛静要求下山,给摇光真人的理由是他在山下碰上个人,想跟那人在世间走走,做点寻常工作,长长经验和见识。秦子风听了,以为他是遇到了喜欢的人,仿佛晴天霹雳砸下来,心里又是恨又是痛,却阻止不了他,眼睁睁看着他离开,一颗心如同在沸水中翻滚,控制不住自己,一路跟过去。
到了京城,他隐在暗中,看着薛静进了顾府,然后见了顾流云,见了叶清明,也很容易就发觉了顾流云和叶清明的关系。
顾叶两人出双入对,薛静的表现却很寻常,不但没什么不快,甚至真的就像对师父说的那样,正儿八经做起了侍卫,打工赚钱自力更生。
神慧谷主点点头,回忆道:“这个我知道,我谷中弟子有几次路过京城,与他见过面,他也托他们带过东西给我。”
秦子风在京城待了几天,见薛静在顾府站稳脚跟,安安分分地打工,虽然有些意外,更多的还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师弟说走就走,不顾念自己的感受,但毕竟也不是爱上了别人,那已经很好了。
秦子风放下心,转念又想,同门十年,他这个师弟从来都是心口如一,不屑也不会撒谎,所以这次大约也不是有意违反门规,只是在山上住得久了,耐不住清静寂寞吧。师弟十九岁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喜爱京城富贵喧闹,想在那繁华之地走一走,类似的心情师兄弟们也多半经历过,虽然他离谱了一点,也无可厚非。
此后五年中,秦子风有时外出办事,便会绕路去京城看看,也不让薛静发现,就远远看他几回。如同意料中一样,薛静在顾府也像在山上一样,对人安分守礼,做事认真负责,从不惹麻烦,也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情。
五年过去,他正在后山抚琴,赵小凡忽然跑去,说三师兄回来了,秦子风又惊又喜。
果然,即便再贪恋人世繁华,总也有回家的一天。
薛静回来了,还是当年眉目清灵的模样,对他言笑晏晏,软语相求,还带回了世间仅有的雪魄盒子,当做礼物送给他。
秦子风根本藏不住满心的喜悦。
然而他没有想到,短暂甜蜜之后,跟着就是滔天的波浪。
那天在玉衡殿,演武场中,薛静仿佛变了一个人,步步紧逼,毫不容情,下狠手将他打伤,然后被摇光真人逐出师门,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
神慧谷主听秦子风说了薛静这趟回山干出的那些破事,眉头皱在一起,半晌才道:“静儿……当真是为了一颗素心丹?”
秦子风点点头:“比武之时,我曾反复追问,他说他就是要那颗素心丹,他要去救一个人。”
神慧谷主欲言又止:“但是——”
秦子风把双手对折起来,神色晦暗不明,看着神慧谷主,道:“师叔你也觉得不对劲,是不是?薛静自称想要素心丹,但是素心丹虽然贵重,山上也还存的有,掌门师伯更不是小气之人,何况他是为了救人,只要好生开口,难道师伯会不给他?他明明知道,却还是为区区一颗素心丹与师门决裂,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神慧谷主点点头:“以我对静儿的了解,确实奇怪。”
秦子风沉默片刻,微微抬起眼睛,眉间的朱砂仿佛蒙上一层阴影:“两次破坏门规,五年前他伤自己,因为他明白自己做的不对。可是五年后,他伤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