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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   你来了。
      谢衣觉得身上湿漉漉的,很凉,让人不想醒过来。然而他听见一个声音轻轻柔柔响在耳边,他于是努力撑起身子。下着雨,地上却并不是湿润的,又或者,那并不是地面。眼前一片漆黑,不知是睁不开双眸还是面前真的什么也没有。只听见那个声音在耳边恍惚流过,好像在对他说,你怎么来了、你终究来了、你总算来了……
      然而什么也没有。
      手和脚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头顶的天不知是不是天,脚下的地也不知是不是地,唯独那个虚而又虚的声音呼唤着他,让他感到那才是唯一切切实实的存在,让他感到身上的冷渐渐变得无所谓。
      他向前走,不知道每一步能走出多远,只觉得自己的双腿乃至整个身体都即将散架;但他知道要向前走,他确信那个声音就在前方。
      “你来了。”
      这一次那个声音清晰地响在耳边,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却相对掺杂了更多复杂的情绪。他慢慢地想起了自己是谁,那个人可能是谁,慢慢地想起了最后那个梦境。随之,脑海里也浮现出一些景象来。
      是夜。
      这不是他一百年来所有记忆的任何一个夜晚,是更早之前的一段记忆。“阿阮睡下了,你出来吧。”那个人冲他招手,他四下环顾一阵,才放心踏出门槛。
      这似乎也并不是他见过的静水湖竹屋布局,脚下是大块的石阶,只比水面高出一寸,整个屋子似乎是浸泡在水中的,然而却又与水隔绝开来。每间房屋的地板下都涂上了防水材料,在这样有些炎热的天气,四周的水蒸气让人感觉凉爽得恰到好处。
      只可惜谢衣感觉不到这些。
      那个人只是叫了他过来,便转回头去盯着手中的坛子不再开口了。他不紧不慢地走近他:“请恕谢某冒昧,不知阁下正思虑何事,在下能否相助解忧?”
      那个人一动不动:“你看这酒坛里有什么?”
      谢衣眯起眼睛凑到那人脸庞跟前去看,带着一成不变的微笑道:“或许是,倒映的月亮。”
      “正是,”他的面庞挂上了一模一样的笑容,“一旦转换了角度,便看不到了。”
      “这与对人的看法是相似的,一旦有了对立的观点,不能再换位思考,便永远失去了这个人。只是……”谢衣仰头叹道,“若只是一心赏月,为何不去欣赏其本身呢?”
      那人举起酒坛,喝酒的姿态却不似他人一般豪放不羁,他放下手中物,抿了抿嘴唇:“有些人,一旦辜负,便不再有勇气与之相对。”他小声打了个酒嗝,似乎觉得在谢衣面前不需要任何遮掩,相熟得如同照镜子一般。
      许是觉得有些凄寂,他问身边人:“你要不要陪我喝点?”
      谢衣刚想伸手接过,那人又攥紧了手:“我差点忘了,你还不能饮食,再等两天罢。”
      谢衣不置可否,他仍是看着他微笑,在他身边,不管多久,都那么静静等候着。
      “我师尊……”这是他那晚最后的一句话,“你不可以与大祭司沈夜刀剑相向。”
      近在眼前的温和面容忽然如晨雾般散去,踽踽独行的谢衣拖着淋湿的脚步在黑暗中慢慢走着。他想起了自己是谁,那个召唤他的人却不再说话了。
      谢衣走着,失却了那个令人安心的声音,再无踪迹可循。他一边走着,一边忍不住问:“这是哪里?”
      走了很久很久,那个声音都不再回应他,这让他的疲累更加疲累。他终于停下了脚步,有些丧气,或者说是赌气,尽管这举动与平素的自己大相径庭。
      果然那个声音便适时出现了。
      “这里……是我以为你不会来的地方。”
      谢衣循着声音重新抬起沉重的双腿,四周越来越冷了。
      他又回到了比过去更久远的景象中。
      他看见自己坐在一间房子里,只着白色里衣,身下的椅子是竹制的,手边的茶几是竹制的,甚而整个房子都是竹制的。他站起身来,左摸摸右碰碰,直等到听见门口有人发出衣襟的响动,才下意识地收回手来站直了,看着那个也许一直在门口窥视的人朝自己走来。那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人,他不知为何对这个突如其来之人的面容感到踏实而安心。那个人右眼带着单片镜,起支架作用的木质耳廓架在右耳上,他知道那是用来在制造偃甲时有助于看清细微结构、听清细微响动的工具,他本该是第一次见到这一切,却仿佛生来便知晓这一切。那人面含笑意,上下左右地端详着他,让他有些不自在。他这一不自在,那人更是眯起眼睛得意地笑起来;看到这笑,他又自在了许多。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这个人的家里,他又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属于自己,除了面前的这个人;而自己的归属,他不得而知。
      他想问面前这个人很多问题,却直觉初次见面这样唐突太不礼貌,犹豫了三番,终是问出口:“你是谁?”
      面前这人仍是笑眯眯的,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将他按回竹椅中,而后摘下自己的单片镜,伸手架在了他的耳朵上,神秘地说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
      “我是……”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使他感到错愕,这错愕让问话的人收敛了笑意,他闭上双眼暗自思索着、踌躇着,过了很久,打开眼帘确信道:“我是谢衣。”
      声音消失的霎时,谢衣又走在了黑暗里,渐渐不再感觉疲惫。
      “这是哪里?”
      谢衣一步比一步更加坚定,因为那个声音虽仍是温声细语,却明显越来越近。
      “死生之间。”
      死生之间……我……不该来的地方。
      他记起了捐毒的大漠,记起了某个人那比印象中更为决绝的神情,记起了自己来到这里之前的最后一刻。他突然很想和远处那个看不见的人说说话,倾诉这百年来不知被谁赐予的煎熬。这煎熬,任是谁拿什么,也不愿相换的。
      把这一切赐予他的人,并不是他的牵挂;他很明白,那是他的归属。
      他越走越快,急于接近那一头等待他的那个人,身体也仿佛越来越轻。
      这一次,他眼前的画面变作天气晴好的午后,一个人温暖的气息始终笼罩着他。一位绿衣少女脚步轻盈地朝他跑来,他所在的位置高度只及她腰部。一直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工序。
      他一边忙着一边问:“阿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镇上不好玩么?”
      那女孩嘟起朱唇,话音轻灵软糯:“谢衣哥哥,还早啊?我逛了好久呢,都已经到下午了,你一做起偃甲来就忘记阿阮了。”
      “啊,这倒是我的疏忽了,”那人放下手中工具,“阿阮可是饿了?我去厨房给你弄点吃的……”
      一听这话,女孩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不饿的,镇上那个卖小吃的哥哥送了我一个蜜枣粽子吃,实在不行我再叫阿狸去找点果子吃,总之谢衣哥哥你忙吧,可千万不要做饭啊……”
      那人叹了口气,拾起工具继续专注于那个刚有雏形的偃甲部件:“那个卖小吃的哥哥总是对你这么好,你就不好奇是为什么?”
      女孩用手指拨弄着自己的下半片嘴唇皱眉思索起来:“咦?每天送我吃的就是对我好?那是为什么呢?”
      那人又气又笑道:“傻阿阮,一个人莫名对你好,要么就是想要跟你借钱,要么——就是喜欢你啊。”
      这一下子,女孩秀丽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可是,我没有钱可以借给他呀……要不然我把阿狸找到的宝物送给他?”
      正忙着的人停了一秒,叹息道:“阿阮,你要是总不开窍,以后我不在身边了,谁来照顾你呢……”
      少女一下子警觉了:“谢衣哥哥难道会离开么?唔……那我跟着谢衣哥哥不就好了~”
      那人专心于自己的工作,没有顾得上再说话。少女也并没有离开,探头探脑地在一旁观察着,怎么看也看不明白。
      “谢衣哥哥又在做新的偃甲了,好几天都不陪我玩……可是阿阮看了这么半天也没看出来这是什么偃甲,它是做什么用的?是偃甲士兵、星象仪、还是更好玩的?”
      “不告诉你,秘密。”那人神秘地一笑。
      女孩撇了撇嘴,马上又绽开笑靥:“谢衣哥哥越来越坏了……那,将来你做好了,我能看看他吧?”
      “恩,你一定会看到他的……”
      声音渐渐散去,那人的面庞却逐渐清晰了。薄而灵动的双唇、秀颀而温润的鼻梁、温和而坚定的眼神……这一切,都在谢衣脑中挥之不去。
      那张脸,不只属于那个人,也属于自己。
      而此时此刻这个奔走于无尽黑暗中不断追寻的他,在刚刚浮现眼前的那个时刻,还只是一个——木匣。
      想到这里,谢衣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感到痛苦。他的身子越来越轻了,就要飘起来;从指尖慢慢蔓延开的那种释然之感,让他变得透明,变得不再具有实形。当他最终消弭了形体,仅存最后一丝神识之时,那个人终于站在他的面前。
      疲倦、温暖。
      那个人好似看得见不复形态的他,朝着他的方向张开了双臂,脸上挂着那个让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笑容迎接他,等待着拥抱他;而这笑容,也曾经属于自己。
      他闭上了双眼:“你是……谢衣。”
      一百年,终于,回家了。
      这一生为他而活,为他的记忆而活,虽不知这百年来的过往到底属于自己,还是属于他,然而,终是不悔。
      他已经没有办法发出声音,他只是想要问他,为什么留在这里、一直没走?
      那个人却听得见:
      “雨尚未停,我等他来。”

      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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