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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语软时 ...

  •   “你说今天去七哥府上穿什么衣服好?”两个小丫鬟捧着裙子站在镜子前,一条白色,一条淡青色。两条裙子一般美丽,我左右为难。
      “你和老十的福晋一起去?”他搁下毛笔,侧头问我。
      虽然他的语气很正常,但我还是多看了他两眼,“也不是非去不可,选衣服这么麻烦,不如派人去说一声,留在家陪你。”
      “你出去和她们聚聚也好,人多热闹些,你也高兴。穿白色这条,吃了晚饭早点回来。”他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接着又俯身写字。
      我的眉头微微蹙起,在一起这么多年,他的一个小动作、一丝表情代表着什么,我可能比他自己还要清楚。
      马车走到湖边时,我命阎进停车,“你这几天有没有跟着王爷?”
      他很聪明,完全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听我这么问时,只是垂手回道:“奴才只奉命保护福晋。”
      我走下马车,淡淡地说:“我现在不想出去了,不知你有没有什么好建议?”
      他恭声回道:“奴才建议先派人去通知十福晋。”
      我的脸一沉,没有说话。他迟疑了一下,“或许您愿意到书房去看会书。”
      我看住他的脸,那是一张经历过风霜的面孔。最初会觉得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可是看久以后,他的眉眼却越来越不平凡,完全与一般人倒着来。我不经意地问他:“王爷身边象你这样的人还有几个?”
      他微笑,“象奴才这么资质平庸的,王爷身边并不多。”他说得滴水不漏,脸上也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
      我颔首,“那你照顾一头狮子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是,奴才明白。”我当然不能让胤禩这么快就知道我根本没有出门。
      我站在桥上,看着马车驶出前院。好久没人陪莫洛克说话了,它一定很寂寞。现在好了,小如唠叨如唐僧,而阎进,肯定是一个有很多故事的人。
      我虽然可以自由进出书房,但是由于我常看的书都放在黻霖轩,所以很少来这里,每次似乎都别有目的。这么鬼祟,也不象我的作风。只是今天胤禩的反应实在有些奇怪,大家都知道雍正虽然没有惩罚允俄,但是对他的态度还是很有保留的,所以参加各府的宴会时,郭罗络氏极需我在一旁为她打气。他和允俄的感情那么好,本不应这样问我。这其间一定有什么插曲,阎进暗示我可以在书房找到答案,我只好抛弃形象,鬼鬼祟祟地来了。
      在古龙的小说中,那些枭雄的书房都有一个暗室,里面藏着秘密文件,甚至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神秘世界。那里花特别香,草特别绿,天特别蓝,完全不象真实的。漂亮如地一和地二,不知是否就来自那里——我越来越象一个江湖术士了。
      但是胤禩的书房确实不象藏有秘密的地方。他的书房大而简洁,除了几面书架和窗前巨大的书案外,就只有一张软榻和几把椅子,连花瓶古董之类的多余摆设也没有。
      我小心地在墙壁上敲敲打打,每一幅字画都撩起来仔细察看——原来我的境界真的只有江湖术士那么高。象一个装修工人一样忙了半天后,我终于认识到,这是一间再正常不过的书房,除了满壁的书和书案上的一大叠公文外,这里什么也没有。
      我放弃了这种徒劳的工作,无聊地坐在书案前翻阅那堆公文,没想到里面有用的信息还真不少:年庚尧刚刚平定了青海,马上就要进京面圣;有几份说他擅权受贿、妄自尊大、违法乱纪,后面没有加盖公章,看语气应该是地方官,而且这些公文并不是呈给雍正看的。我的心跳得有些异样——他准备得这么充分,无非是想早日把允禟救回来。我靠在椅背上,想起胤禩坐在这里沉思的表情,不自觉地将身子蜷进椅子深处,他的体温似乎还留在这里,指尖所触之处,只觉无限温存,无限缱绻。
      过了片刻,我抬起头,继续在那一叠公文中寻找,一个黄色的小册子被压在中间,眼光不经意地瞟在封面上,指甲突地刺进掌心——《御制朋党论》!
      我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这才是我要找的东西——我竟然忘了它!或者,是我不相信在我们如此努力之后,这标志战争的檄文仍然会出现。我吸了口气,缓缓打开它。开篇即是“朕惟天尊地卑,而君臣之分定。为人臣者,义当惟知有君。惟知有君,则其情固结不可解,而能与君同好恶,夫是之谓一心一德而上下交。”我的手按在上面,不知他是怎样治疗丧母之痛的,这么快就恢复了专制跋扈的口气。以他的性格和才学,也不屑于找人捉刀,要写出这样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还真要费不少工夫。我好奇他那里来的这么多时间,竟然还能将我们这群人挂在心上——不对,是钉在眼睛里。难怪胤禩会过问我和郭罗络氏一起赴宴。现在允禵被囚在景陵,允禟被困在西北,京城里只有他和允俄两人。他们两个永远是朋友,至于是否是“党”,就要看他了。
      我继续看下去,“朕以为君子无朋,唯小人则有之。朋友之道虽不可无,然登朝为官,则君臣为公义,而朋友为私情。”我冷笑,说得真好,原来是我在自作多情,以为我们成了朋友。也是,象他这样光明正大的人,怎么可能有这些“私情”。
      “诸王公大臣果能同心奉公,协力襄赞,上天必加默佑。若心怀异念,退而违背,祸必随之,岂能免乎?”我猛地合上册子,捂住右耳。仿佛有一个人在我耳边将这几句话读了出来,声音既冷且硬,如同伴随大雪而至的寒风。那股寒意由耳朵传递到手掌,然后蔓延到心脏。我低下头,抵住冰凉的桌面,心空旷如荒原。胤禩虽然在康熙末年没有参与夺嫡,可也保存了自己的实力。雍正登基后他在八旗中威望崇高,一些原本支持允禵的人也转而投向他,所以他不得不防。年庚尧现在为他平定了青海叛乱,他的帝位进一步得到巩固,也有精力来对付他所认定的那些“朋党”。
      那么他前些天一直命人送来的赏赐又算什么?
      我将小册子放在原处,掩门而去。
      小顺子正在门廊下嘬尖了嘴逗鸟玩,看见我时微微一惊,轻声说:“主子这么早就回来了,王爷在睡中觉。”
      我一怔,他很少睡中觉,有时彻夜办公,第二天中午仍不休息,晚上草草地吃两口饭,刚挨上枕头便鼻息沉沉,何况这段时间他作息稳定……
      我坐在床前的软垫上,撑住头,眼睛只是看着他,从没有移开过。木樨的花香一阵急一阵缓地飘进屋内,似乎可以看见它流动的轨迹——淡黄色的香气漫过黄昏的庭院,从虾须帘那碧绿的缝隙中钻进来,带着夕阳的光彩和晚风的余温,变得五彩斑斓,令我心醉。然而,再斑斓的香气也无法与他身上的气息媲美。
      屋中的暮色渐渐合拢,眼前变得朦胧起来,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凝视着我,宝光流动,灿若寒星。这么美丽的眼睛,绝不是流星,因为它的光辉不止一刹那。我的手臂绕上他的脖子,“睡得好吗?”他坐起身来,双臂略微用力,将我抱上床来。我这才发觉双腿在地上坐得发麻,可是此刻我只顾得紧紧地拥住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玩得可高兴?”他将我额上的碎发掠去一边。
      我的嘴唇触着他的耳朵,“我没有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们的身子贴得极近极近,连呼吸都似交缠在一起,腿上那麻麻的感觉如潮汐一样席卷全身,令我不能动弹。
      “我刚刚梦见你了,”他的声音象吹气一般,“瞬间我们已成耄耋老人,儿孙绕膝。”
      我的下巴搁在他肩窝上,“那时,他光着脑袋,任凭那大雨倾盆,天降洪流。”这是西流斯.伊塔利库斯对迦太基名将汉尼拔的描述,那洋溢其间的豪情与果敢让我着迷。这么英勇,还有什么不能做到,事情并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我的汉尼拔,他的美梦一定能够成真。
      “你神情寂寥,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我微笑,“你一定能做到。”
      他支起身子,“是什么?”
      我卷起他左手的袖子,当年那道触目惊心的刀伤现在只剩一条浅浅的白色痕迹,就象被我的指甲不小心划过一样。我轻轻抚摩着那道痕迹,抿了抿嘴,微笑着说:“我要在床上吃晚餐,想劳驾你做餐桌。”
      他大笑,我伏在他身上,心情愉快——都不记得他上一次大笑是什么时候了。时间、空间交错在一起,使人迷惑,瞬间如百年,百年即瞬间。在时间的荒野中,只有真心的笑容可以为我们指引方向。
      原来我的心事,不止天边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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