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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

  •   端午过后,李恪安排好州府内的一切庶务,终于带无忧动身溯江而上,前往巴蜀之地。他和无忧只带了青玉一个随从,扮作寻常旅人,一路悠闲而行,边走边赏玩两岸那时而雄奇时而秀丽的风光,直用了大半个月才到达成都府。
      巴蜀之地四周均为大山环绕,道路艰难不易通行,这里的景致、民风不仅与地处中原的长安迥然不同,即便是与相隔不远的梁州,也有很大差别。他们到达时虽已近盛夏,可是周围山峦遍布,丛林茂密,有不少避暑的清凉去处,因而并没有让人感受太多燠热、闷湿之苦。
      离开梁州之后,无忧的心情似乎轻松不少,脸上开朗明媚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也许是被她的快乐所感染,李恪心中的阴云也慢慢消散无踪。身边有钟灵毓秀的山水让他们流连忘返,再加上李愔的盛情款待和再三挽留,他们一直逗留到秋凉才启程返回梁州。
      李恪本以为,经过一番远游,环绕在无忧身边那些令人费解的疑团都会自动消失不见。可是等他回来以后,却不安地觉察到无忧又一天天变得神思恍惚、心不在焉起来,特别是在她去过一次普善寺之后,脸上的愁容更是难以掩饰,神情也愈发抑郁了。虽然她的变化是如此明显,可是等李恪数次用言语试探她时,她却委婉地推托说,这不过是前几个月自由自在惯了,一下子回到小小的都督府中,重新被禁锢起来,才让她感觉格外憋闷不已。
      她的推诿和掩饰象一重无形的阻隔挡在他们两人之间,让他重新陷入苦闷猜疑之中,近在眼前的无忧也好像变得咫尺天涯般遥远。就在他还没有打定主意是不是要找个人倾吐心中的痛苦和折磨时,刘孝孙却忽然意外地找上门来。
      这天傍晚,他和刘孝孙从府衙回来,一路聊着南方窦州、义州等地蛮族犯边一事,回到寝殿之中,却意外地发现无忧正等在那里。李恪不觉有些奇怪,急忙止住与刘孝孙正在谈论的话题,关切地走上前问道:“无忧,有什么急事,还要到寝殿中来等我?”
      无忧先对刘孝孙行了一礼,然后才走到李恪身边,对他微微一笑,低声说:“没有什么急事,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明日普善寺里主持方丈开坛讲经,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想去听听。”
      “普善寺?”李恪的脸色微微一顿,连声音中也带着些不由自主地迟疑。他沉吟了一会儿才忽然反问,“你不是才刚去过普善寺不久吗?怎么又要去了?我以前还不知道,你何时变得对神佛如此笃信不疑了?”
      无忧似乎并没留意他神色之中的微妙变化,仍然微笑着说:“这次的机会难得嘛,很少能听到净一方丈开俗讲啊。再说,以前在长安时,我不也经常到会昌寺去吗。”
      难道去普善寺和去会昌寺一样,也是为了与人私会吗?李恪一句诘问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可是想起还有刘孝孙同在殿中,只好把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不过却望着她意味深长地问:“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必了,我不想太惹眼,有采薇一个人陪我就行。”无忧笑着摇摇头,“我知道你和刘大人还有事要谈,不便留在这里搅扰,就先告退了。”她说完又对刘孝孙点点头,然后便飞快地退出寝殿。
      李恪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嘴角不知不觉紧紧抿成了一条线。直到她已经走出院门,他还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空空落落的庭院出神,耳边却忽然听到刘孝孙问:“殿下,王妃娘娘走了已经有大半年,您难道还不想把她接回来吗?都督府里少了娘娘这个女主人,毕竟不成个样子呀。不管娘娘与殿下发生过什么争执,这么久过去,殿下的气也该消了吧。”
      李恪被他的话警醒,回头望望他,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从蛮族犯边一事忽然说起了萧叶儿,不过想起当初的争吵,脸色不觉又阴沉了几分。其实过去了这么久,再加上他心中对无忧的怀疑日重一日,对萧叶儿的不满和恼怒早已烟消云散。可是他却一直这样延宕着,虽然也多次在写给萧翼的信中探问她的近况,却并不急于派人把她接回来。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躲避些什么,也许是想等一切谜团都水落石出之后再从容面对她吧。
      刘孝孙见他一直低头沉默不语,斟酌一番才接着缓缓开口说道:“殿下可能至今还被蒙在鼓中,其实娘娘临行前,特意把下官找去长谈了一番。”
      “找你?”李恪皱紧双眉望望他,忽然背转身去冷笑道,“她找你去,无非是说无忧的事吧。”
      “不错,娘娘确实对下官说了无忧夫人不少事。下官以前只是觉得夫人那几年的经历听起来实在有点蹊跷,如果不是娘娘直言相告,我委实不知其间还有这么多隐情。娘娘也是因为对殿下放心不下,所以才不得已在临行前对我吐露了一切。”刘孝孙仿佛对他冷淡的态度不为所动,仍然望着他的背影恳切地说。
      “你又想对我说什么呢?”李恪忽然猛地转回身来,脸色铁青地瞪着他问。
      “娘娘曾说,夫人似乎把普善寺当作与人通信的联络之地。不过下官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说辞,也不会仅凭这些说辞就给夫人定下罪名,一切都要以我自己眼见为实。我本打算趁夫人去普善寺时,亲自跟去查探一番,可是殿下带夫人远游,一走就是几个月,所以一直等到殿下返回梁州,下官才终于等到机会。”刘孝孙抚着颌下几缕胡须不紧不慢地说。
      “你是说——你跟踪无忧到普善寺去了?”李恪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疾步逼近他身边,紧张地盯着他追问道,“快说,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夫人在药师殿前的石碑下藏了一封信,也看到是谁拿走了那封信。”
      “是谁?”李恪迫不及待地接着问。这一刻,他紧张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腔中剧烈地怦怦跳动。
      “是一个年轻的和尚。”
      “和尚?”李恪紧蹙眉头喃喃自语,脸上露出说不清是嫌恶还是痛苦的神情。
      “我也向庙中的小沙弥打探过,这和尚并不是普善寺中的僧人,是从京城远道而来在寺中挂单的。据说他因为寺中主持净一方丈是有名的得道高僧,所以才慕名前来,想跟随净一法师研习经文。他在寺中已经住了一年多的时间了。”
      “和尚,和尚——”李恪却仿佛全然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话一般,嘴里还在不知不觉地喃喃自语,茫然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刘孝孙脸上,眸中流露出的痛楚却越来越深重了,“难道无忧真会与一个和尚有什么私情吗?不,不会,我不相信。”
      刘孝孙象是完全看透了他的心思,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深思着说:“殿下,下官担心的可不仅仅是这个。我只怕,也许夫人并不象我们猜想的,只是红杏出墙这样简单,万一还有什么更令人担忧的隐情呢?下官以为,殿下现在不该再和夫人互相欺瞒了,把一切都揭出来,大家说个清楚明白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李恪垂下头去,一言不发地望着袍角沉吟起来,心中挣扎了许久才猛地抬起头,用力咬紧牙关说:“不行,我现在还不能问她。”他刚说到这里,就看到刘孝孙一脸不赞成地猛力摇头,似乎马上就要开口反驳,急忙拦在他前面说,“无忧刚说过明日要到普善寺去。到时候,你陪我悄悄地尾随其后。不管她心中藏了什么秘密,我都要先亲眼看一看。”
      这一晚李恪没有到飞雨轩歇息,无忧独自一人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虽然身边少了李恪审视的目光,让她不禁感到一阵轻松,可是想起这些天来他若有意似无意的试探;想起他人虽在她身边,心却象隔得越来越遥远;再想起明日普善寺之约,喉咙口象被什么牢牢堵住一样,憋得她无法入睡,甚至连呼吸都沉滞起来。
      李恪是不是在怀疑她?从巴蜀回来之后,这疑问就一直盘踞在她心头,象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时时刻刻引出心底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如果他仍对一切都一无所觉,为什么凝望她的目光时常会变得那样若有所思,为什么有些话听在耳中显得那样意味深长,为什么他们日日相伴在一起,他却再不能带给她心心相印的亲切和信赖?也许,她该把一切都对他直言相告。这念头已经不止在她脑海中闪现过一次,可是每次一出现,都被她忙不迭地压了回去。
      不过现在——她已经顾不上再为此伤怀,为此难过,明日的普善寺之约已经渐渐占据了她的心神,让她想起来就有点不寒而栗。“十月初十,有故人在普善寺等候一会。”明日正是十月初十,究竟是什么故人在寺里等待与她相见呢?即便此刻躺在床榻之上,她仍能感觉到头脑因为紧张变得酸胀起来,连肠胃也忍不住一阵阵抽搐。吃过的晚饭好像还僵滞在腹中,被抽搐带动得翻江倒海般搅动起来,把一股股酸水不停顶入口中。她紧闭着双眼,强忍住一阵阵作呕的冲动,也不知在枕上辗转了多久,困倦已极的神志才终于模糊起来。
      这一夜她似乎一直被迫人的梦魇追逐着,第二天起来,浑身上下不舒服的感觉更重了。她强打起精神梳洗过,又勉强喝了几杯清茶,头脑虽然清醒一些,可是肠胃中的翻腾似乎仍没有消失,望着桑榆为她摆在面前的清粥小菜,竟然一口也无法下咽。
      也许是为了掩饰脸上的倦容,她特意挑选了一套艳丽的玫红色衫裙,可是那张苍白的脸反而被衣衫趁得更加血色全无,眼下那两道青灰色的印痕也让双眸显得更加黯淡无光。虽然桑榆和采薇两个都劝她留在府中休息,可她还是固执地摇摇头,执意带采薇赶往普善寺。
      也许因为今日是主持净一法师开坛设讲,普善寺中比往日更加喧哗热闹,释迦殿内、甚至连殿外院中都挤满了虔诚的信徒。无忧由采薇伴着,坐在殿内的蒲团上听了一刻,方丈在法坛上究竟讲些什么,她其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茫然地紧盯着他不停翕动的双唇出神。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转头向四周看看,见殿中的善男信女都已被方丈的俗讲完全吸引住,这才俯在采薇耳边低声说:“采薇,这大殿里的人太多太挤,憋得人气闷,我到外面去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
      “夫人,我陪您一起去吧。”采薇听她这样说,也急忙欠起身来。
      “不必了。”无忧连忙摆摆手,“两个人一起走太显眼,我怕会招惹方丈不快。我一个人溜出去,不容易惹人注意。你不必担心,我只在寺里随便走走,很快就回来。”说完她便静悄悄站起身来,趁众人都聚精会神的当,轻轻从殿中偏门溜了出去。
      与拥挤不堪的释迦殿迥然不同,寺中其余各殿此时都鲜有香客,她一路向外走,眼中所见竟全是冷清清、空落落的景象。无忧飞快地走着,脚步一刻不停,很快便跨入药师殿院中。这院子里同样空荡荡看不到一个人影,她向周围扫了一眼,先急步走到石碑前,低下头想看看石碑下有没有压着什么字条。
      才刚刚弯下腰去,忽然有人在她肩上轻拍一掌,吓得她“啊”一声惊叫,顿时如触电般绷直了身子。她回头一看,立刻惊异地瞪大了双眼。站在她背后那个一身湖蓝色缺骻袍的年轻男子,她做梦也想不到,竟然是弟弟无涯。
      “无涯?字条上说的故人难道是你?”她用力揉揉双眼,等看清面前那张喜悦的笑脸确实是弟弟无涯,这才伸出手指着他诧异地问,“你怎么会到梁州来?”
      “是恩公派人送我来的。”无涯兴奋地低声答了一句,见姐姐似乎还要继续追问,他急忙伸出手指做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才拉着她低声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和我来。”
      无忧半信半疑地跟着弟弟,顺着药师殿院中的回廊向后走,一直走进寺院深处一间普普通通的禅房中。房门刚在背后合拢,她就迫不及待问道:“无涯,你来到普善寺有多久了,就寄住在这禅房里吗?”
      “二姐,你就别管这么多了。”无涯边说边紧紧拉着她双手说,“我们姐弟这么久没见,真想你呀。”
      “我也是呀,快让我好好看看。”无忧此刻已经从最初的惊诧中回过神来,心中的紧张几乎完全被意外的惊喜取代,双眼不停在无涯面上逡巡,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无涯,他们怎么会放你出来,让你到梁州来看我?”
      “当然有很重要的事呀。”无涯听她这一问,嘴角边的笑意渐渐消失了,神情也变得越来越严肃,“恩公想让我来提醒你,他怕你忘记了你答应过他的事。”
      无忧的笑容顿时从面庞上隐去,愣怔地望着弟弟,过了一会儿才有些艰涩地低声回答:“我还以为他大发慈悲,让你来看看我,却不料原来竟是为了这事。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会忘记呢。”
      “二姐,那你已经走了这么久,为何至今还未找到一丝一毫关于吴王谋反的证据?恩公担心,不是你找不到,而是根本不想找,所以一直以来只是胡乱搪塞他。”无涯也回望着她,忽然带着几分急切说。
      “那他是想让你来提醒我——或者说得难听一点——来警告我了?”无忧用力咬咬下唇,语气中不知不觉透出了些许冷淡。
      “二姐,你怎么糊涂了!你来找吴王谋反的证据又不是为他,还不是为我们自己,为我们侯家。难道你愿意背着罪臣眷属的罪名藏匿一辈子吗?只要你找到证据,我们的罪名就能被赦免,就能堂堂正正地重新做人。这几年我一直发奋苦读,就是想等洗脱罪名之后,有机会通过应试谋取功名,让我们侯家能重新光耀门楣。”
      不知为什么,无涯的急切仿佛比那个神秘人的威胁给她带来更大的威逼感,她又默默无言地望望弟弟那张年轻的、充满生气的面庞才低声问:“这些话也是恩公教你说的吗?”
      “不是,难道我自己就不该为这个着急吗?二姐,你究竟还在磨蹭什么!”
      “我当然也想找到吴王谋反的证据,可是——他似乎并没有谋反的意图,我又要到哪里去找这些证据呢?”无忧嗫嚅着双唇,终于还是无奈地摇摇头。
      无涯又皱着眉看了她两眼,忽然有些焦躁地说:“二姐,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想反悔了?恩公曾把你们之间的恩怨都告诉过我。是不是你在他身边久了,又被他的痴心感化,所以不忍心害他?可是你以为能和他平平安安作一辈子夫妻吗?我们两个不过是恩公手中的棋子而已。他以前能把我们轻易藏匿起来,现在也能把我们轻易交出去,让我们重新沦为流徙的罪犯。姐,这些利害,你难道还想不透吗?”
      “我当然知道。”无忧仿佛被他的话猛刺了一下,五脏六腑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全身也冒出一阵冷汗,脸色却更加惨白了,“他让我回到吴王身边,却继续把你软禁在那个神秘的田庄上,无非是想把你当做人质,叫我乖乖俯首帖耳听命于他。可是他忘了最关键的是什么,找不到吴王谋反的证据,我就算心急又能如何?”
      “二姐,找不到真凭实据,你不能编造一点吗?你在他身边生活了这么久,要想模仿他的笔迹还不容易。”无涯吁了口气,不以为然地说。
      “你让我伪造证据害人!”无忧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简直不相信这话居然出自与她自小一起长大的弟弟之口。她的身体不由自主战栗起来,也不知是因为极度的失望还是极度的愤怒:“无涯,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这样卑鄙、无耻的念头难道也是从书中学来的吗?”
      无涯没有想到这个一向疼爱他的姐姐会如此毫不留情地辱骂他,怒冲冲地瞪着她,脸也在瞬间涨红了。不过他仍极力压抑着火气说:“二姐,这毕竟是为了我们自己呀。再说吴王殿下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年他为了抢夺皇位,不是一样利用过你,害过我们侯家。难道你为了保护他,竟置你自己——还有我——于不顾吗?姐,你是不是真喜欢上他了,所以才下不了这个决心?”
      啪的一声脆响,无涯脸上已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无忧的手掌还未及落下,泪水已经扑簌簌滚落下来,哽咽着喊道:“无涯,你——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我喜欢不喜欢吴王殿下并不重要,即使他是我的仇人,我也不能用这种鬼蜮伎俩害他。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回去告诉恩公,我会一直记着答应他的事。可是吴王若真没有谋逆的企图,那我也无能为力。”
      “好,你这样说,明明就是逼我回去送死!”无涯抚着被打得热辣辣的面颊,终于忍不住怒气嚷了起来。
      无忧泪眼婆娑地望着弟弟,双唇颤抖了半天,终于狠狠心低声说:“你先回去安心等待,我总会想办法救你出来。如果真救不了你,我也会陪着你,大家一起死。”说完她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等他再多说些什么,就转身飞奔着冲出了禅房。
      无忧根本也不会想到,在观音殿前那个高高的钟楼上,有一双眼睛,烧灼着痛苦和愠怒的火焰,一直紧紧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重新消失在释迦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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