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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阳春三月,春和景明,正是长安城南曲江池边风光最秀丽、景色最怡人的时节。池边蜿蜒迤逦的堤岸上,杨柳垂丝吐绿,桃李含苞待放。池北大片杏林正值杏花盛放,远远看去火红一片,如锦如霞。碧波荡漾的水面上,水禽嬉戏,鱼翔浅底,与恣意徜徉的一艘艘华丽船舫互不相扰,悠游自在。虽然三月三上巳节已过,可是日渐浓郁的春意还是吸引了如织的踏青游人。何况今日还是朝廷在芙蓉园里举办关宴的日子,虽然御苑被高高的围墙牢牢遮蔽,普通百姓根本无法领略园中盛景,可是墙外的堤岸上一样摊贩林立,万头攒动,热闹喧嚣的气氛似乎更胜园内一筹。
      紧邻芙蓉园的北墙就是一座气派的酒肆,店堂间高高的木头梁柱,通往二层的吱扭作响的楼梯,被经年累月的烟火气熏炙得有些发黑了。反而是店堂外高悬在青瓦檐下的金字匾额,也许是因为天天精心擦拭的缘故,醉八仙三个大字显得格外光鲜。酒肆的名字虽然透出了浓浓的汉家韵味,可是据在宽敞的店堂一隅那高高的柜台后的掌柜和帐房,却是不折不扣的胡人。甚至那些穿梭于楼上楼下,迎来送往、沽酒送菜的酒家女,也无一例外都是身着胡服,深目高鼻的胡姬。
      时近晌午,酒肆两层店堂里已经坐满了酒客,空气中飘浮着诱人的酒香饭菜香和酒客们豁拳行令的噪吵声。在楼上一个略显安静的凭窗角落里,坐着一个头扎皂绢幞头,身穿白色回文锦缺骻袍的年轻男子,身旁还伴着一个青衣小僮。那男子手擎一杯泛着琥珀色光泽、散发着醇香的高昌葡萄酒,偶尔轻啜几口,虽然是一派悠然自得的神色,可是充满好奇的灵动目光却不时地落在窗外吆喝叫卖的商贩、长袖飘逸的舞伎、顶竿钻火的艺人身上。那侧坐身边的小僮却满脸惶然之色,显然对面前的美酒珍馐无心品尝,愁眉苦脸的样子和身边清俊、恬然的主人形成了有趣的对照。
      不知过了多久,那白袍青年终于留意到身边小僮惶惧的样子,不由得皱皱眉头,放下酒杯,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小蝶,我好不容易才从府里溜出来,就是想趁着关宴这天——曲江池最热闹的时候到这里轻轻松松地玩一天。可是你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是明摆着要让我不开心嘛。”
      “小姐——哎呀,奴婢该死,又说错话了。”那小僮也压低了声音,仍旧是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公子,我——我是想着老爷今天就在一墙之隔的芙蓉园里,您还带我溜到老爷眼皮底下,实在是太危险了。万一老爷发现我们不经通禀就私自出府,我回去还不要被他揭掉一层皮。”
      “你不要怕啦,小蝶。”那分明是扮作男装的女孩侧耳听听从芙蓉园高高的围墙中隐约透出的丝竹之声,在小丫环的手背上轻轻拍着,安抚似地说道:“我爹根本不会发现。今天是朝廷特为高中的士子举办的关宴,我爹这个吏部尚书怎么也要自始至终留在宴席上坐镇,又怎能发现我们女扮男装出府呢。再说娘今天要到弘福寺进香,照例要在寺里用过一顿素斋再回府。我们用过饭就快马加鞭赶回去,一定没人发现。”
      在这番劝慰下,小丫头终于慢慢放松下来,忧虑也渐渐从脸上遁去,歪着头想了想,又看看身边的小姐,忽然扑哧一笑,继续压低声音说:“小姐,今天带我来曲江池,其实您的心思不说我也知道。想是今天关宴请的都是已经高中的士子,您想偷偷看看,在这些文采风流的读书人中觅个如意郎君吧。其实您只要在夫人面前漏漏口风,她肯定会叮嘱老爷今天为您留意的。这一半年,连我都不止一次偶然偷听到老爷和夫人商议你的终身大事呢。”
      小丫头的话音才落,啪的一声,手背已经被重重拍了一下。那女孩莹润白皙的面庞上腾起两团羞恼的红晕,似乎也忘记了自己还穿着男装,轻轻啐了一声斥道:“你这丫头平日里被我纵的也不分个轻重,竟敢如此胡言乱语。我若真有此心,何必拣今天来,芙蓉园里的筵宴岂是寻常人能窥探的。”她见身边的小丫头噘起嘴来,似乎认为自己太矫情,一脸的不以为然,遂不屑地轻哼一声继续说道,“再说,我才不稀罕这些胸中虽有经纬,却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小姐,可是——今天请的这些人都是通过了吏部关试,不日就会被任命为朝廷命官呀。小姐连这些人都不稀罕,那想觅个怎样的夫婿呢?”小丫头有些讶异地瞪圆双眼,张着嘴巴看着小姐,见小姐沉思不语,忽然故作聪明地一笑说,“我知道了,小姐将来一定是想嫁个象老爷一样能领兵征战的大将军。”
      “我爹嘛——”那女孩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似乎英武有余,而胸中笔墨不足。”
      “那小姐到底想嫁个怎样的夫婿呀?”小丫头似乎忘记了主人刚才的申斥,好奇地又追问一句。
      “我也不知道。”那女孩声音越发低沉下去,连转向窗外的目光都变得有些迷茫了,过了一会儿才呐呐地说,“也许,只有等我遇到一个武可安邦、文可治国的大英雄,才愿意以身相许吧。”她忽然调转头望向小丫头,自嘲地笑笑说,“小蝶,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小丫头似乎没听到她最后一句,还在心里念叨着小姐说的“武可安邦、文可治国的大英雄”这句话,自言自语叨念几遍,忽然抬起眼睛看着小姐说,“小姐,如此说来,似乎除了当今皇上,就没人够格了。”
      “你又胡言乱语了。”这句话倒把那女孩逗笑了,刚想开口再打趣两句,注意力却被邻桌突然高昂的一阵笑闹声吸引过去。
      旁边一桌坐了四五个白衣文士,看衣着举止似乎都是今春来京城应试的考生,只是今日他们无缘进得芙蓉园享受筵宴,想必都是些落第之人。不过看他们现在酒酣耳热、大呼小叫的样子,好像没有丝毫因落第而起的失落,简直比那些高中的考生还要张扬。此时席间那个面红耳赤、叫嚷得最为张狂的书生正揪着来送酒的艳丽胡姬纠缠不休,就听他一迭声地嚷着:“小蛮,来来来,这杯酒你一定要干掉。进京赶考这几个月,我不是每隔两三日就要到这里来看你,明日我就要离京回乡了,这杯送行酒难道你不该喝吗?”
      那被纠缠的胡姬小蛮勉强挤出个笑容,用力推掉卡在她胳膊上的那只手,敛身行了一礼说道:“这几个月承张公子多多照顾酒肆的生意,奴家代掌柜的在这里谢过了。只盼着张公子明年进京应试时,别忘了醉八仙,还要常来喝酒。”
      “好说,好说。只要有你在这儿,我还能不来吗。”那张公子颇有几分得意地看看同桌几个酒友,然后才转向小蛮继续说,“不过,这杯酒你要是不喝,我以后可就真的不来了。”
      “张公子,您就别难为奴家了。奴家根本不擅饮酒,再说我总不下楼,一会儿掌柜的要上来骂了。”
      “不行,不行。你看,连这桌上的酒胡子都指着你呢,你怎么能不喝呢。”那张公子指指桌上的酒胡子,又嬉皮笑脸地把酒杯凑到小蛮嘴边,似乎打定主意,说什么也要让她干了这杯酒。
      “这种败类,也不怕丢尽了天下所有读书人的脸!”旁边那桌扮作男装的女孩早就看得心头冒火,忍不住低声骂起来,“真是寡廉鲜耻,居然当众调戏女子,枉读了多年的圣贤书。”
      小丫头看小姐已经欠起身子,颇有上前打抱不平的意思,忙不迭地把她拉回凳子上说:“小姐,我们女扮男装偷着出府,您就千万别再招惹事情了。他们虽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毕竟是几个大男人。小姐您虽然和老爷学了三招两式的马上功夫,万一和他们争执起来,我怕您会吃亏呀。”
      经小丫头这样一劝解,那女孩终于耐着性子把火气压下来。再看向旁边那桌,已经带着熏熏酒意的张公子仍然没有罢手的打算。他已经把小蛮拉进怀中,一只胳膊牢牢箍在她纤细的腰肢上,一手举着杯子压在她唇边,正准备把酒强灌下去。旁边几个酒客有人在怂恿,有人在哄笑,可就是没有人阻止。小蛮被他箍住无法动弹,正在尽力推拒、挣扎,脸急得通红,额头上也淌出了汗水。
      这边厢正在吵闹不休,却不提防小蛮猛地被人拉了出来,那杯酒经此一撞,大半都泼洒在地上。张公子愕然地乜斜着醉眼看看,就见一个中等身量、面容清秀得有几分女儿态的年轻男子正站在身边,一脸不屑又严厉地瞪视着自己。
      “这位仁兄何必强人所难呢,既然人家不想喝,就不要勉强人家了。”
      “臭小子,谁要你来多管闲事!”那张公子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重重地把杯子顿回桌上,“小蛮又不是你的相好,我让她喝杯酒与你何干!”
      那扮作男装的女孩被他的无赖话气得更加恼火,冷冷地瞥他一眼才提高点声音说:“我与这位姑娘素不相识,可是路见不平,我就是想要管一管。”
      “就凭你——还有你这个小僮?”张公子仍然乜斜着眼看看她们主仆二人,忽然放肆又轻蔑地高声笑起来,“臭小子,想管闲事也要先掂掂自己的斤两。”
      他话音刚落,突然扬起胳膊,出其不意向她胸前推了过去。变生仓促,那女孩还来不及反应,一时躲闪不及,眼见着是要被推得一个趔趄,一只竹筷突然斜斜地飞过来,准准地打在他胳膊肘上。受此突然一击,张公子禁不住“哎呦”叫唤一声,手臂不由自主垂落下去。他恼怒地顿顿脚,伸手揉着打疼的胳膊肘,一边悻悻地看向竹筷飞来的方向,一边嚷着:“还有谁不耐烦地要多管闲事?”。
      那女孩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斜前方一张桌边,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年轻男子。年纪稍小一些的穿着绛红色缺骻袍,正笑嘻嘻地回望着他们。正对他们坐的那个身穿湖水色衣袍的年纪稍长一些,也紧绷面孔望着他们,面前的竹筷正缺了一只,刚才显然就是他出手相助。那女孩不由得又仔细打量他两眼。这男子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面容虽严肃,却掩不住通身蕴籍俨雅的气质,不过这其中似乎还混合了些许的英武,并不给人那种书生的文弱之气。那女孩不知怎么心突地一跳,竟有些没来由的慌张,见他朝自己微笑着点点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牵动嘴角笑笑,然后急忙别转了目光。
      那男子不慌不忙轻咳一声走了过来,指着扮作男装的女孩说:“这位小兄弟说的好,路见不平,无论相识与否,都应该出手相助。兄台既然也是读书人,今年应试又落了第,我劝你还是赶早回乡,多花点心思在圣贤书上,不要让人说那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的声音虽然不高,却透出了一股威严,即便是最后那一句讽刺奚落,听起来都带着点压迫力,让人想笑却笑不出来。
      那张公子见对方气度不凡,腰间挂的一块玉佩似乎也颇名贵,一时真猜不透他的来头。虽然他也象个读书人,可刚才露的这手本事,当真不能让人小觑,心下不由先起了些怯意。他回头看看身边众人,个个都是唯唯诺诺的样子,只好虚张声势地指着那男子高声说:“好,你既然有胆量扫大爷的面子,可有胆量把名字留下,看大爷回头怎么收拾你。”
      “哼,你不顾古圣先贤教导的为人之道,早已自扫颜面,还有什么面子留给别人扫呢。”那人冷冷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带着点嘲弄看看他,神情中含着几分倨傲说,“想知道我的名字吗?你还不配!”
      这时,周围的看客已经发出一阵哄笑,显然是笑张公子自讨没趣。那张公子本已红彤彤的脸几乎涨成了紫色,有心想好好发作一通,终还是觉得不妥,于是恨恨地丢下一句:“好,我们走着瞧。”说完就带着其他几人匆匆地冲下楼去。
      楼上顿时又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声未歇,小蛮清脆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阿弥陀佛,多谢几位公子出手相助,这个瘟神可算被吓跑了。说什么几个月照顾我们生意,哪次来了不是惹事生非,现在欠的酒钱还没结清呢。不过仗着老子是并州刺史司马,就跑到京城胡作非为。亏他还是个读书人,这样的人若是能高中,老天也真是没眼了。”她边说边拿起刚才那个酒杯,又举起桌边的锡酒壶,倒了满满一杯三勒浆,分别冲他们举举杯子说,“小蛮敬几位公子一杯酒,多谢你们的搭救之恩。”她说完咕咚咚爽快地饮尽一大杯酒,又朝他们照照杯底,然后就放下酒杯,轻快地飞奔下楼了。
      看到那些瞧热闹的看客纷纷回到座位上,那扮作男装的女孩才想起,按理她应该向刚才危急中援手的男子道谢才对,于是向前轻移两步,扬起头望着他,微微拱拱手说:“小弟还要感谢兄台刚才及时援手。”
      那男子向她全身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嘴边忽然露出点不易察觉地微笑,还了一礼说:“小兄弟不必太客气,你刚才不是说过,路见不平,谁都可以管一管。刚才这满楼的酒客都在看热闹,只有你挺身而出,到真让我佩服得紧呢。”
      “三哥说的对呀。”穿绛红色衣袍的男子也起身走过来,热情地做个相邀的手势说,“我们今日经此一闹能相识,也算是有缘。来来来,赶走了这样的败类,应该一起痛饮几杯才对。”
      那女孩慌得连连摇手,脸上又莫名其妙地透出点绯红,用力咽了口唾沫才小声说:“多谢两位兄台相邀,按理说小弟应该却之不恭才对。不过小弟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多耽搁了,只好辜负了两位的美意。”
      绛红色衣袍的男子刚想再开口挽留,旁边的兄长却忽然拽拽他衣袖,阻住了他的话头。他又朝那女孩看了两眼,脸上突然浮现起飘忽的笑容,诚恳地说:“既是这样,我们也不便强留了。不过我兄弟确实感佩小兄弟的为人,诚心结纳,不知可否将姓名赐教?”
      “这——”那女孩一时怔住了,仓促中不知该寻个怎样的借口回绝。对面那一身湖水色衣袍的男子正迎视着她的目光,双目炯炯有神,眼底似乎还蕴含了洞察一切的笑意,看得她越发慌乱起来,总觉得他已经看穿了她的女儿身。她又用力咽了口唾沫,润润干涩的喉咙,呐呐地说:“多谢两位兄台厚爱,其实这点小事,何足挂齿。蒙两位兄台赞誉,真是愧煞小弟了。今日实在因为仓促,来不及多叙谈,若是有缘,我们改日定能再聚。”说完她急匆匆地向两人拱拱手,也不及他们发话,就带着小丫头逃也似地跑下楼了。
      绛红色衣袍的男子扫兴地摇摇头,又看看身边的兄长,边走回酒桌边莫名其妙地说:“三哥,这人可真怪。刚刚打抱不平时很有点豪爽的气概。怎么咱们邀他同饮,他到扭捏作态,颇有几分象女儿家一样?”
      那被称为三哥的男子微笑着坐回凳子上,轻轻抿了一口酒,这才低声说:“六弟,你难道没看出来吗?她似乎就是个女儿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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