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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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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金是听说过顾少棠这个人的,顾少棠初来北平就杀了一个人,可在之后,反倒平淡下来,他开了家当铺,叫京来。每天只是迎着并不多的客人,平静地抽大烟,就这样抽了十年。
顾少棠当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正是当时流行的式样,走在大街上没什么,穿的人也不少,不过倒都是怀里能揣着几块大洋的生意人罢了。罗金自己当然是没穿过,但看王夕曾经订做了一件,可惜前段时间潘月卿病中吐血,王夕难得好心一回,去看了她,没说几句,反倒染了一身血。他嫌晦气,又不舍得扔,王夕想讨好罗金,本来就不怎么喜欢潘月卿,这件事一出,更讨厌了。
罗金环顾四周,观众大多穿的是普通的青布长袍,略有几个穿着马褂,却显得顾少棠鹤立鸡群了。他长得是有一点英俊的,眉目间又时常缠绕着一股戾气,便像是往天然的俊俏上添了一笔,却并没有违和之处。他刚刚冲他笑,罗金只觉得心下一动,情不自禁把他与杨郎对比起来……
今天吉祥戏院出了事,聚集的人里还夹杂着这帮闹事的人和袁官,危险地只让人想逃。罗金本来就觉得这里不适合久留,顾少棠又恰好开口了,他便顺水推舟,毫无畏惧地朝顾少棠走过去。
每一步的灯光都映在罗金脸上,让他的眉目看起来更加鲜明,顾少棠却像置身在黑暗里,罗金低了低头,两只手扶住了顾少棠摇摇欲坠的身体,顾少棠垂下眼,没说什么,左手也同时抱住了罗金。
看上去是罗金护着顾少棠,其实顾少棠也在护着罗金,来北平的时候,他就带着一把手枪,是顾父生前送给他的,射杀了恰与他同船的军火窃贼。这个时候,他右手里也握着那把手枪,其实今日本该是罗金的主场,可惜被一些人给毁了,他遗憾没看成戏,又遇上了袁官要借机报私仇,然而再一想,却又觉得这实在是个好机会——顾少棠想借这出被打断的戏来演另外一场戏,在这场戏里,罗金是他的帮凶,而他要保护帮凶。
顾少棠对罗金很是赞赏,“胆子大的人都去当兵,都去抗战了,没想到北平城有我一个,还有你一个。”
罗金也想装一把淡定,可怜声音颤抖着,低地像梦话:“哪有人不怕死的……我就是不愿意帮潘月卿。”
顾少棠是活在传说中的人物,罗金对他一直怀有敬畏和仰慕的情绪,此时一见,越发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但顾少棠却听明白了。
他肯因为一句话就帮自己一把,却死也不肯帮潘月卿,看来他们的矛盾确实不小。
彼此相拥着跨过戏院大门的门槛,看见警局的人已来到院门前,顾少棠的那辆车仍是横停在门口,黑色的油光锃亮,像他的发色,确实够嚣张。吉祥戏院两边的水泥道上,还零零散散地停了一些黄包车,这里也算得上热闹了,换做平时,一千的观众谁不想赶着拉?罗金心有余悸地想,今天来了袁官这帮人,大约也吓跑了不少。
直到警局的黄队长抖着他那双粗眉急吼吼地大步走过来,罗金突然猜到顾少棠要干什么了。
此时顾少棠的面色已经有些苍白,嘴唇却要更白一些,黄队长和顾少棠曾有过一面之缘,也知道他和袁官的纠葛,但于公,顾少棠抢回了军火,立了功,最多也就是和袁官那件事抵消了;于私,上海警察局里有个顾照棠,顾少棠的表兄弟新官上任,虽然任的是副局长,还是要给几分薄面。传闻顾氏兄弟感情不好,可万一人家团结起来一致向外呢?黄队长只是队长,但能做到队长也不容易,不想得罪了顾少棠,同时把饭碗也丢了。
这么想着,他同时也看见了顾少棠的伤,眉头顿时拧了起来,人是吉祥戏院的梁子去请的,一去一回,却见到顾少棠腹部竟已插了把刀,也知道不好,急忙去找王夕。
黄队长可没时间管他的去留,等王夕他们赶出来,只听见他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声:“你这是怎么回事?”
罗金扶着顾少棠不动,顾少棠的呼吸羸弱,只能伏在罗金肩头,罗金渐渐有些扶不动了,顾少棠既说不成,便由罗金来说:“黄队长你也看到了,这个大块头领着一群人和袁官一起来闹事,恰恰是戏演了一小半的时候,他们手里都拿着刀,大块头挟持我,袁官挟持顾少棠。你瞧瞧,刀剑无眼,闹着闹着就刺进去了。”
虽然罗金说的是事实,不过他故意把整件事说的模糊不清,黄队长就误以为,是袁官刺伤了顾少棠。
带刀的是袁官,不是他出手,还能是顾少棠自己把自己刺了一刀?他有病啊?
黄队长显然是正常人的思维方式,可惜顾少棠就是不按常理出牌,只凭一点计谋,带着罗金,骗过黄队长,倒打了袁官一耙,轻轻松松地演了一出《借刀杀人》。
袁官这时才终于缓过来,意识到自己这分明是想欺压顾少棠却反被顾少棠算计了,黄队长已经命人先押着他,“我知道你和顾少棠有仇,可你老找他麻烦,我们警局也觉得麻烦,都是大老爷们,私仇就不能放一放?又不是太平时候,外面都乱成一团了,你们真是想把我这条老命也折腾没了……不说了,你们几个!先把人送医院!至于你,袁官,带回去,我看这回至少得关你个十天半个月的,我还跟你说了,顾少棠要是活不了,你也活不了!”
袁官不服,一边挣扎,一边恨地咬碎了牙,突然想到顾少棠“自杀”可是有一堆人见证的,可惜他想错了,罗金帮顾少棠,王夕帮罗金,而这些观众显然也是知道顾少棠的为人,哪还敢帮他说话?那些潘月卿的粉丝更不用说了,真真是一群软柿子,那唱戏的小子一句话就把人吓懵了。
真是倒霉!
他用力地朝地上呸了一声,最终还是被带走了。
罗金放开顾少棠,看着他被人叫了车带往医院的方向,到了这时候,警局的救兵来了,他也不再担心这个临时的合作伙伴,转而看向黄队长。虽然本应是处理潘粉大闹戏院的事件,但自戏院门前见到受伤的顾少棠,黄队长的重心不知不觉就都放在他身上,顾少棠已被送医、袁官也被带回去之后,他站在戏院门口,想当然地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了,转身就要走,谁知罗金突然叫了声:“黄队长。”
所有人都看向他。
罗金笑一笑,是嘲笑,“看来梁子白请了黄队长来,真正要解决的事情,您可还没解决呢。”
大块头首先意识到不对,“罗金……”
罗金看也不看他,目光坚定,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我不是说过了吗,既然闹了,便不能白闹!”
罗金初登场,潘月卿才是在吉祥戏院唱了十几年的人,观众都知道潘月卿音色嘹亮,像只公鸡,十几年来又稳又傲。罗金的小性子,恋慕他的王夕是最清楚不过了。不触到他的底线便随别人闹,他脱下戏服就不记得了。但生气起来可不比潘月卿好打发,潘月卿有时候还懂得看他的脸色,罗金可是全不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趁着罗金心情好的时候,他才能占点便宜,王夕总是被罗金压了一头,所以一看到他的脸色就知道他真动气了,本就和潘月卿处不来,潘月卿还竟攒了些蠢货粉丝,王夕沉沉地叹了口气。
正是正午,天却阴沉沉的,刚刚落过雪,罗金的青衣理应觉得冷飕飕的,他却迎着风站得笔直,一点儿也没有台上王宝钏的落魄样,罗金一板一眼地,没笑,打头闹事的一群人心里更冷了,个个低着头,仔细观察,眼睫毛还在颤抖。
从黄队长的视角来看,吉祥戏院被王夕接手之后,还是以前的老样子,灰瓦灰墙,原本高挂的剧目《武家坡》,也在开场后撤去了。黄队长看了看罗金,见他在一堆人中格外醒目,站在老旧的戏院门前,那模样竟是被自己记了下来,他搓了搓手,敢把他喝来喝去的,一是初来北平的顾少棠,这位,也是好胆色,他呵了口气,高声道:“天气冷,诸位都来警局喝杯茶吧!请!”
罗金心里也明白,这些观众就是去当证人,闹事的少不了被关几天。他带着妆在警局里喝着热茶,茶水的烟熏了眼,突然觉得有点悲伤。他今天本该风光地大演一场,被这么一闹,观众倒是也能记住自己,怕不是在台上记住的,在局子里记住的。
他暗暗地将潘月卿的名字又在嘴里咬了一遍,才带着王夕走出门,地上还有些雪,他恍然大悟似的,“哦,下过雪了。”
王夕忙答,“早上就下了,开场前刚停。”
罗金只是应了一声:“哦。”
王夕偷偷地看了看罗金,知道他心情不佳,便自作聪明地提议道,“都怪是迷恋潘月卿的那些人,不如回去把她……”
罗金脚步一停,一把像木门吱呀的嗓子也冷下来,“把她怎么样?你当年也是这么对师父的?王夕,吉祥戏院是怎么到你手里的,我不想去查,师父已经死了,院子里要是再多一个冤魂,不知是算你的头上,还是算我的头上?”
王夕闻言一怔,扯出的笑容难堪、阴冷。
罗金却不想管他,长袖一甩,朝前大步走开,大声说:“所以我一直不觉得你真心喜欢我,真心,你敢把你的心挖出来给我看看吗?哈,想得真美,美人,戏院,一个都不少。”
从戏院大门进去,首先映入眼帘是一座戏台,台下是几千对桌椅形成的座位,都规规矩矩地散落在空场子里,一场风波刚过,人都散去了,很是寂静。罗金并不停留,戏台转右,帘一拉,里面就是罗金从小住的地方。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本想直接回房间,奈何潘月卿却兴高采烈地等着他。冤家路窄,罗金一皱眉,她却笑地更开心,“杨郎刚刚来看我,给我买了蝴蝶牌子的香蜜粉。”
罗金也笑,是冷笑:“那你便多用用,当心哪天死了就用不着了。”
罗金说话毒辣,潘月卿却也不客气,眼睛弯弯,微笑如花:“我活不长,可他一辈子都记得我,你长命百岁,可他看都不看你一眼。我们俩,你说谁更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