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浅梦温凉》断玉削锋

8、八

　　哥舒夜里睡不安稳，早晨理所当然地赖床不起。
　　静王习惯早起，便守着他在一旁写字。
　　哥舒睡容乖巧，轻浅呼吸中蕴藏生气；静王笔锋俊逸，行云流水间得享太平。
　　床尾还挑着一盏灯笼，乍看是寒梅映雪，细看却是一树桃夭，被烛光映红了。树下有个小小的桃花瓣般娇嫩的孩童，裹着大红斗篷睡得香甜。
　　灯笼上，日光里，都是任谁都不忍打搅的宁谧时光。
　　就连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李天昊，也在屏风后呆呆看了良久。

　　静王终于发现了李天昊，做个噤声的手势，轻捷走过去，握住他手腕一路拖到回廊。
　　上上下下打量他，确认他完好无损，静王才松一口气道：“你总算平安回来了！裴演在这种时候让你孤身一人跑到长安去，真是不知轻重。”
　　李天昊感受着静王抓在他腕上的力度，对上静王忧心焦急的眼神，只觉心中软了一大片，冲撞的言语再不好说出口，“我也怕皇帝在凤翔窝了一口气，见我去长安要生事端。所以我一入长安就找了汤驰，这几日我一直跟汤驰在一起，形影不离。太医署也是汤驰领我去的，为防有人在药上做手脚，取药时汤驰故意声言会亲自试药，并在取了药之后，真的把每种药都试过了。”

　　静王一面为他一身正气的小儿子懂得变通又机变欣慰，一面动容道：“想不到汤驰对明朗竟有这样的情义。”手上松了些劲，但仍抓着李天昊不放。
　　李天昊也未挣脱，续道：“我这次去还见到了温恬儿，她思念哥舒，整日以泪洗面。太医说这个哭法，对她的眼睛复原十分不利。”
　　静王放开他手，不屑一顾道：“你哥哥这两天才好了一点，他都这个样子了，谁也管不了。再者，就算他们两人有再多的情分，事到如今，依你看，是你那堂兄能容下明朗，还是为父能容下温恬儿？明朗好容易高兴两天，你忍心他又为温恬儿担心难过？”
　　李天昊抿紧双唇，一时无言以对。

　　静王记挂着哥舒，拍一拍李天昊肩膀，柔声道：“你把药交给裴演，自己赶快去歇着。父王最近实在顾不上你。”
　　刚转了身，李天昊便叫住他道：“父亲！你这次……千万别再错了！”
　　静王心中酸痛，说给自己一样道：“我已经失去他一次，绝不会再失去第二次。”

　　回去时，哥舒正好睡醒，醒了却不睁眼，只软软叫“父王”，叫得静王心中仿佛有只爪子轻轻挠了两下。他又想起哥舒看到那盏灯笼时的表情。他笨拙地解释，自己原本想亲手做盏灯笼给他，但总不成功，最后只好叫老工匠帮忙，但灯面上的画是他亲手画的。他留心着哥舒的反应，哥舒却好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痴痴傻傻望着灯笼，眼泪淌了一脸，眼睛却在笑。
　　他掌控着哥舒的喜悲，却总让他哭泣。
　　这几日，他寸步不离守着哥舒，样样亲力亲为，连最私密的事都帮哥舒做了。晚上，两人抵足而卧，他轻拍着哥舒的背，随口聊着昔日里父子之间的温情与冲突，无论聊什么，竟然都能归于平静。

　　静王自然也不能真的不问世事。头几日，他避着哥舒，以手谕、口谕调度，倒也无事。但他终日闭门不出，人心难免浮动，流言揣测渐起。他这样守着哥舒，固然是因为此刻他心中确实再无任何事重要过哥舒，同时也是对外做个姿态，明着认回这儿子。不过，静王是出了名的好名声，再疼爱儿子，终归不能叫臣属觉得他怜子更甚妇人。

　　这日，静王便趁哥舒小睡，召集亲信议事。一议就是两个时辰。众人散去，他嫌身上留的熏香的味道太重，便回内室更衣，一进门却见哥舒坐在床上，笑吟吟喊他父王。细看他，头发蓬乱，赤着双脚，身上只穿着寝衣，全然没个样子，更别说身边连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静王按了按心头火气，四下看看，疑惑道：“谁把你弄过来的？”
　　哥舒微微晃着脚笑道：“我叫裴演背我过来的！”
　　静王心头的火噌的冒起老高，哥舒使唤裴演，裴演确是只能听命。但裴演是追随静王多年的心腹，对哥舒更有接筋救命的恩情，哥舒这样做着实不知好歹，无异于明目张胆削静王的面子。

　　果然是好一点就要生事。静王拼命克制，告诫自己不能发火，更不能动手，又拼命为哥舒找了借口——若不是自己狠心废了儿子手脚，他也不至于要人背他。
　　哥舒像是没看出静王隐含的怒气，带了明显负气道：“父王说过一步不离开孩儿，刚刚离了百步也不止！”
　　静王一边低声说了句“是父王不对”，一边缓缓走过去，挨着他坐下。
　　哥舒双眼含着一汪春水，将落未落，望了静王道：“父王生我气了？”
　　静王不答，抚过他手腕上狰狞的伤疤，只觉无论他做了什么都硬不起心肠怪他。
　　哥舒低了头道：“我是叫红萼她们用轻撵把我抬过来的。我就是想看看……”仰一仰头，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声，笑容欣慰中含了凄楚。
　　静王叹一口气，把他打横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道：“你现在这样，就算做错了事，父王也不会忍心对你发火。但等你好了之后，若再像从前那样恣意妄为，父王一样要教训你。但和现在的差别也只有这么多，这样能放心了？”
　　哥舒将脸藏在静王肩头，似是不愿叫静王看到他满脸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