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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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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到午时,哥舒就起了高热。
静王的目光刀锋一样刮在裴演身上,转向哥舒时,悉数化□□怜。
裴演知道自己要在这对父子之间讨人嫌到底,硬着头皮将“悲哀愁忧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等说了一通,又向静王沉痛告罪道:“臣错估了公子病情,万死难赎!”
静王黯然摇头:“这都是我从前对他造的孽,如今我只盼他平平安安,把身子养好,日后不管留在凤翔还是返回长安,我都再不叫他离开我身边。”
哥舒浑身滚烫,手脚伤处像要胀开一样痛痒难耐,他口中无意识地呻吟,手脚则忍不住在床上磨蹭起来。静王连忙按住他双臂,叫红萼按着他两腿,柔声哄道:“明朗听话,别乱动!”他这一按,哥舒挣扎得更厉害。静王又急又痛,提高声音喊一了句“李天朗”。哥舒一滞,居然清醒了几分,微微张了眼。他对静王喊他的全名本能敬畏,但昏沉中又并不怎么明白是在叫他,被静王按着更想抬手去抱他,一面低低喊:“父王,我好难受!”他难得跟静王撒个娇,静王心中疼惜,索性趁机与他协议道:“你答应父王不乱用力,父王就抱你起来。你不听父王的话,再乱动,父王虽然不忍心,也只能把你绑起来。”
哥舒吃力地点头。
静王这几日抱哥舒的次数多过之前近二十年,但不管抱多少次,他都能感受到那孩子在跟他身体接触的一瞬登了极乐般的欢愉,并且真如答应他的,忍住不动。
他简直不敢想象,之前哥舒等他向自己伸出一只手,等到何种绝望。
而今,他完全不用担心哥舒不肯原谅他,他要担心的是,如何原谅自己。
月华如水,倾泻了一室清凉。
哥舒一身的火烧火燎借着夜凉的照拂,消褪了大半。
他睁开微肿的眼,见静王靠在床边,疲累不堪,一双眼却熠熠有光,仿佛全身精气都汇聚其间,半点不落空地投在自己身上。哥舒一时说不出话,只觉一生所求即是此刻。
倒是静王反应过来,拿掉他额上的帕子,扶他起身喝了水。
哥舒纵然万般不舍,还是道:“夜深了,父王回去歇着吧。”
静王将他往里抱了抱,侧身在他旁边躺下,道:“父王说了一步都不再离开你,就真的一步不离。睡吧!”
哥舒垂了眼帘,低低道:“你这样对我,是真的喜欢我,把我当儿子,还是因为我手脚残废,可怜我?”
这话问的既在静王意料之中,又在静王意料之外。他太明白哥舒患得患失的心境,从前,他甚至不止一次利用他这样的心境惩治他。裴演说的没错,他突然之间对哥舒反常的好,会让哥舒害怕。
他捋了捋哥舒被帕子弄湿的头发,道:“傻孩子!你是父王的儿子,父王才会心疼你可怜你。等你好了,父王带你回长安。到时你就知道不管你是伤着还是好了,父王对你都是一样的。”
“我能好到什么地步?”
静王方想起,自己竟没告诉过哥舒他能恢复到什么样子。接筋之后,他也曾细细问过裴演,裴演的答复是大抵与常人无异。他当时急急地追问,那武功呢?弹琴、跳舞、骑马、射箭呢?裴演被逼问得冷汗直淌。并非他对自己的医术没有信心,只是他现下承诺的,日后万一有变,只怕立时就将接筋这点功劳也抵消了。好在静王虽素来专断,倒也不是全然不讲道理。其实他不问也知,受了这么重的伤,就算治好,也绝无可能跟没受过伤一样。可人总是贪得无厌,他只要想到他还没好好听过哥舒弹琴,好好看过他跳舞,甚至没好好看他使一次剑,就痛得浑身僵硬。他指点哥舒武功时,哥舒也曾用过剑,但他总是很快就震到他脱手或者将剑弹飞,回想起来,哥舒俏生生挽个剑花的样子,不知道多好看。
哥舒不等静王回答,便问出更想问的:“你对我下刀时,知不知道裴演能治?”
四目相对,寒星点点,望进对方眼睛深处,谁都没有逃避。
“不知道!”静王坦白,“我不能骗你!那之前跟你说的一切,也都不是骗你的!”
哥舒敛起目光,心中有什么落了地似的,嘴角轻弯。
“下月初五又是端阳节,我原本打定了主意找个什么借口在外留宿一晚。”
静王听到端阳节三个字,一阵心痛又一阵心虚。他不知道要如何解释去年端阳节,他故意伤哥舒的心。都是故意了的,还有什么解释。
哥舒将视线转向静王胸口,幽幽道:“父王还记得你来找我那年的中秋吗?我以为你会留在凤翔陪我,不知道偷偷想了多少种我们父子俩一起过节的情景。结果你不声不响回了长安。我这才想起,你长安的王府里还有个世子等着你回去。静王世子才是你名正言顺的儿子。”
“中秋一过,你又回到凤翔。我计算时日,你应该是马不停蹄赶回来的,我又妄想着你是想着凤翔有我。原来却是,李天昊不肯原谅你。你借酒浇愁,说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原谅你。当时,我很想跟你说,李天昊不要你,我要你!可我说不出口。我一个人长到这么大,从来不向人乞求任何东西。父王不想要我,我会等。后来你醉倒在案上,我很想靠在你身上,可我不敢,也有些赌气。你的衣袖甩在案上,我就枕着你的衣袖。那衣袖很冷,就和窗外的风一样冷,可我还是枕了好久,那是父王的衣袖!”
“那么多年,我一直盼着在哪个节日,父王想起凤翔还有一个哥舒明朗,能与我共度一次佳节。直到去年端阳节,你叫我过府……我……我……”
静王听着哥舒讲他记得、记不得的往事,那些他看到的、听到的,哥舒因为委屈、冷落、不公洒下的眼泪噼噼啪啪地往他心上砸。
他除了轻轻搂住哥舒,闭紧了嘴不发一言。这些蚀骨的伤痛,哥舒只有亲口说出来,才能慢慢放下。
“你叫我把粽子拿走的时候,我已经看出你根本就不想理我。可我还是跟你说了希望你住到我家里。因为那时我不说,不知道几时才能再攒足勇气说。从前,我以为父王只是不喜欢我,总还不至于厌恶我至此。直到那天,我才确信,父王压根就不想看到我!所以,今年端阳节,我要躲出去,躲到父王看不到的地方去。这样我至少可以自己骗自己说,父王没有赶我走。”
“对不起!”
这个哥舒心中最大的伤痛,甚至远胜被静王割断手脚筋。
这个静王心中最大的愧疚,甚至远胜亲手割断哥舒手脚筋。
后者,至少还可以假爱之名。
唯一让静王感到的安慰是,哥舒说起这些,虽然仍然会激动颤抖,呜咽泪下,却总算像是在对父亲倾诉委屈。